第八十一章(07)
老魏说:“有牵牲口的,就有跟着拔橛子的。 喘完这口气一辈子了,没挨过人家的骂,您看钟富,不让人还口。”婶子没好气地说:“他爹,钟富是钟富,碍着人家范书记啥事儿!”老魏拧着脖子说:“是他引起来的,不怪他怪谁?偏说是赶路的,赶路的就赶路的吧,偏又住下不走了。”婶子说:“小范,别跟老牲口一般见识。拿了不是当理说,钟富咋了?还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老魏性子犟,说:“范书记,算了吧,社员们能忍的都忍了,您啊就别插一杠子了。俗话说,好汉打不出庄去。您能斗得过地头蛇?”范立田说:“老人家,您别怕,钟富是党员,只要是党员,党就管得了他。他是党的人,就得给老百姓办事儿,不给老百姓办事,占了茅子不拉屎,老百姓就有权罢免他。”
老魏慢慢顺过气来了,咧着嘴角说:“说句不中听的,这些当家的,比不了过去的保长里长,别说给庄户人办事,不糟践人,就算烧高香了。范书记,这庄里干部,咱心里有数儿,德厚没多少坏心眼,就是个滑头,办起事来比泥鳅还滑,满打满算,就明华老少爷们宾服她,说起来是个女流之辈,她当了家,八里堡跑出去一条狗,汪啷的也比外村里的响亮。”
范立田点点头,他怕老魏吃不准他的意思,开门见山地说:“我就是为村里的事儿来的,打算多住两天,弄不出个里表来,我在这儿过年。”老魏吧嗒着嘴,说:“范书记,我知道您的意思,土改那阵儿,您住在八里洼,听说您是个高人。”老魏把烟笸箩端过来,说:“您卷一包吧,铺子让钟富封了,啥也拿不出来了。”
范立田不免有些愧疚,他一来把老魏的职分儿丢了,忙说:“大爷,您怪我吧,我没想那么多。”老魏说:“您不来,我也想撂挑子了,眼不见心不烦,铺子开了一年有余,别说挣个仨核桃俩枣,越弄窟窿越大,有宅子赔不了地!”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的大门咣当着响,老魏皱着眉头说:“您看看,不是钟富就是德厚,我算把人得罪下了。”
范立田回到办公室,小李歪在床上迷糊着了,钟富和德厚闷着头吸烟。钟富怪怪地看着范立田,闷声说:“您一走,后悔的了不得,年跟前路上不太平。派人追到八里洼,董书记说,没见您人影儿。”没等范立田说话,德厚说:“仲森叔咋样儿?上回见他,说想让您给他三闺女寻摸婆家呢,见了您,又开不了金口。”
范立田不想欺骗钟富,德厚帮他圆场,也不好点破,会心地一笑,说:“他倒没说明兰的事儿。明智在三番教学,晚几天放假,怕家里不放心。”德厚说:“仲森也是牵不出驴棚子来。”
钟富疑惑地看着德厚,说:“德厚,让范书记早点儿歇着吧。范书记,有事您尽管言语,找谁谈话,让德厚陪着,庄户人认生。”德厚说:“就是,就是。庄户人不知天高地厚,说多说少,您别见怪。”
厨子老吕守着火盆儿打盹,德厚晃了他一把,老吕懵怔着问:“明天了?刚迷住眼儿,就明天了!”德厚说:“老吕叔,您快回去睡吧,做个梦就天亮了。”钟富说:“让他在这儿睡吧,烧水燎茶离了人不行。”德厚说:“老吕叔打呼噜跟鸡打鸣似的,谁受得了!”
办公室里靠窗一盘大火炕,灶口在外面的灶房里,屋里暖洋洋的,范立田一时没有睡意,脑子里乱乱的,表面看起来八里堡很平静,社员们意见大着呢。他掏出老魏头塞给他的账本儿,凑着灯火看了起来。
老魏是个精细人,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钟富媳妇经手支出去的现金,有一百多笔,粗略一算,范立田吓了一跳,两千多万呢,一个小小的铺子,如此大的亏空,这怎么得了!难怪食堂里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干部们拿着牙签,从社员们的嘴里往外抠粮食,喂肥的却是他们自己。范立田感到愤怒,感到忧心忡忡,我们的事业,难道就败坏到我们这些党员干部手里?
门悄悄推开了,德厚抱了一床被子进来,说:“范书记,下半夜冷,夜里您多盖上点儿,乍一下来不定习惯呢。”范立田还在火头儿上,批评说:“德厚同志,我在老魏炕上坐了一会,两腿冻木了,谁来关心咱们的社员?在八里堡,老魏还不是最差的吧?”
德厚木着脸说:“范书记,您别生气,住长了您就知道了,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苦情。我跟您说句实话,村里的粮食满打满算,吃不到明年三月里,还有几个月咋办?刚才,我从街上走,一点儿声息也没有,真静啊,孩子们不敢出来玩了,出来跑一阵儿,肚子就饿。”
范立田指指跟前的椅子,德厚坐下了,两人闷了一会,范立田说:“德厚同志,我今天给你提一个要求,精打细算,一定不能让社员挨饿,咱们都是在党的人,再也不能糊弄社员了。”德厚点着头,范立田说:“除了浪费,除了干部多吃多占,还有哪些问题?”
德厚说:“范书记,说句不中听的,干部贪污是有数的,撑破了肚皮,也得一口一口来。土改前,村里上百亩地的土财主不下十户,不也是靠社员养着吗?除了灾荒年景,没有吃不上饭的,为啥?老百姓拿着日子当日子过。从吃食堂,一天糟蹋多少粮食?您可以说我浪费,咱老百姓过日子,上顿剩的下顿吃,可您把剩饭端上桌,让谁吃?谁少吃一口也有意见,咸了有意见,淡了有意见,有人往怀里揣,有人就往身上掖,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范书记,有十座金山也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