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01）
秋苗五月未入土，行人欲行心更苦。 路逢田翁有好语，竞说宿来三尺雨。
—— 范成大《初发太城留别田父》
第八十一章
年前，范立田走马观花似的走了几个地方，看似一派太平年景，社员们一个个耷拉着脸儿，敢怒不敢言。他决定下去住几天，了解了解情况，选来选去，选中了八里堡。白云不让他下来，嫦娥马上生了，跟前需要人照顾。
范立田执意下去，食堂问题不少，不及时纠正，怕要出乱子。他跟雅珍嫂子知会了一声，让她得空儿过来看看嫦娥。嫦娥也说：“立田，你放心下去吧，有事儿我找白区长派车。”
范立田和通信员小李，一人骑了一辆脚踏车，天不明走了。到了陈庄，太阳刚刚冒红，街面上很冷清，今儿是陈庄集，陈庄集是大集，又是年集儿，老百姓的日子多半在集上，他想看看集市。
往年这时候早上人了，南来北往，人挨人，店挨店，熙熙攘攘，自是热闹非凡。今儿怎么了？市面上三三两两摆了几个小摊，没啥新鲜玩意，卖鞭炮的，卖黄表纸的，卖门神的，显得很零落。往日的热闹景儿，一去不复返了，他心里隐隐难受起来。
背风的店面门跟前，支了一张三条腿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大卷儿红纸，一支儿笔架，挂着几杆儿毛笔。写春的是个老先生，一身老棉裤老棉袄，一顶破毡帽扣在眉棱上，抱着袄袖子在桌子跟前跺脚，早上没有风，没有雪，天气干冷。范立田支了车子，走到桌前，笑眯眯地说：“老先生，您呀来早了，生意还没上来吧？”
老先生听见有人问话，忙抽出手来，提起小瓷壶，往砚台上浇了几滴水，慢慢研起墨来，摇着头说：“赶了一辈子陈庄集了，今儿还是走晚了呢，谁知，嗨！隔年的皇历念不得了。”
天寒地冻，老人不容易，范立田动了恻隐之心，摸了摸兜里，好似有一小卷儿钱，说：“老人家，您给我写一幅字儿吧，过年图个红火吉庆。”老头儿说：“年节是个关口儿，甭管穷人富人，有钱没钱，没有挡在年外的。有钱人呢，大鱼大肉，袍子马褂，穷苦人呢，花一个大钱剃剃头，刮刮脸，请一对儿门神，买一副对联，鞭炮一放，年就过去了。”
老人嘴角有了笑意，一边研磨一边说：“这春联大有说处呢，过去呢不叫春联，叫桃符。知道王安石吧？宋朝的。”范立田摇摇头，卖春的老头儿瞅了范立田一眼，说：“王安石有首诗，说的就是春节贴春联的事儿。”老头儿来了兴致，慢慢吟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老人铺纸提笔，范立田伸手帮着摁着纸角，老人说：“原先有副镇纸，黄铜的，大炼钢铁收走了，你说说，使唤了一辈子，还是让贼爪子惦记了去。这庄里的门鼻子抠干净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多好啊！”范立田无言一笑，老人看了范立田一眼，说：“新词儿还是旧词儿？你说。”范立田说：“老人家，我不懂的，您看着好就是好，吉庆就成。”
老人含了一管儿墨，开始写字，嘴也没闲着，“老人们说，古时候，东海度朔山上有一棵大桃树，树干弯曲三千里，一直伸到鬼门关，鬼门山下的石洞里，住着妖魔鬼怪，经常出来祸害百姓。桃树下站着两员大将，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一年到头把着关口，护着百姓们，妖魔鬼怪一出来，两位神将拿住开刀问斩，这天下就太平了。到了周天子，天下平定，为了辟邪消灾，百姓们开始挂桃符。”
老头儿抬头笑笑，说：“啥叫桃符？拿桃木板儿，画上两位大将的神像，挂在门两边。说起来，这桃木更了不得，古人说它是五木之精，为啥说桃木辟邪呢，根源儿就在这里。过去的门神儿，贴的是神荼郁垒，宋元时期，改成了秦叔宝尉迟恭。你们年轻，不说你们不知道这事儿。”
范立田一边听一边点头，原来里边还有这么多故事。老汉说：“过年挂挂春联，老辈儿流传下来的规矩，不算封建迷信。今儿交五九，再过几天立春，过了年春汛一开，春天鞭子赶着似的，说来就来了。这写春的人呢，说起来可怜人呢，天寒地冻赶四集儿，挣不了三核桃俩枣，图个乡亲们日子喜庆红火。”老头儿捏着笔管儿，在纸上游走，眨眼的功夫，联子写好了。
立春雨水春分江南江北
清明芒种小满百家百姓
横批：安居乐业
范立田一边看着老人写字，一边暗暗点头，老人的字儿写得好，一笔一划合着规矩，横平竖直，周正大方，又圆满又富贵，他不知道王右军赵孟頫，也不懂得柳公权董其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老人刷刷几笔写完了，哈了哈冻硬的手指，撮着嘴唇吹了一阵儿，字儿慢慢干了。范立田接了字，称赞道：“老人家，您的字儿写得好，眼瞅着舒心，吃着饺子，看着您的字儿，这个年就过去了。”老人家笑眯着眼说：“我的字儿，章法上没得说，民国那年，一个字儿值三分银子呢。上了年纪不行了，手打晃，字里行间，精气神不如以前了。”
范立田掏钱给老人，老人横竖儿不接，说：“行行都有规矩，没有规矩，风气就立不起来。这写春的人穷酸相，可也有个说法儿，头一幅字儿结缘分，不收钱，讲究个早发利市。”范立田也不再推让，从兜里摸出半包烟，顺手往桌上一放，说：“老人家，既是缘分，我也不再劝了，您装上这半包烟暖暖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