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07)
老太太在天井里咳嗽了几声,说:“钟富啊,八里洼你三叔过来了。”钟富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八成来借钱的。三叔死心眼儿,社里还养不起一家人!”钟富小声说:“我过去看看,三句两句把他打发了。”魏钟富媳妇拿出一卷儿钱,说:“给孩子压腰吧,水英生了孩子咱没花钱。”魏钟富揣着钱过去了。
三官和钟富他爹对着脸儿说话,三官说:“大哥,年节下我就不过来了,社里的事儿,没一样不让人操心。”钟富他爹说:“老三,老人坟上,你留刀纸钱,穷日子富日子,不能过没了祖宗。”三官掏了掏口袋,不好意思地说:“大哥,你给我垫上,过了年还你就是。”钟富爹笑着说:“不说还不还的事儿,要的是份儿诚心。你别不好意思说,我知道你来干啥。”
钟富他爹斜了钟富娘一眼,说:“庄户人借借补补从来有,年跟前上门,不是借就是还,老三不该咱的,他不好意思张口,他娘,你给老三拿几个钱。”钟富他娘从炕席子底下,摸出一卷儿钱,心疼地说:“老三,钱不多,我和你哥的板儿钱,还没攒齐呢。”
钟富他爹咳嗽了一声,说:“死老婆子,就你话多,老三不到难处不伸手!”三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钟富他爹从老婆手里把钱接过来,拍在三官的掌心,说:“老三兄弟,接着!再长的钱也没有路长,兄弟情谊比啥也要紧。”
钟富进来,朝三官拱了拱手,说:“三叔,黑灯瞎火,您咋过来了,没要紧的事儿吧?”三官说:“到年底了,过来和你爹说说话儿。公社里下了通知,过了年不让串亲戚,没法儿。钟富,跟你透露一声,过了正月十五,公社统一整顿食堂,董书记决心挺大,专门查干部多吃多占,私分公产的事儿。”钟富笑着说:“三叔,查也是查腚没擦干净的,我不怕。”
三官说着要走,钟富说:“三叔,您侄媳妇烫了一壶酒,一时半刻凉不了,您不过去坐坐?”钟富他爹也说:“老三,轻易不来一趟,你侄儿有这份孝心,坐一霎儿再走不迟。”三官推脱说:“天不早了,年跟前,路上少不了急汉子。”魏钟富哧地一笑说:“三叔,您真会说笑话,劫道的劫财劫色,这两样您都占不着,您怕啥!”钟富他爹站起来说:“老三,我不送你了,过了年得便就过来,不得便就算了,我还壮实着呢,你别操心。”
到了天井里,钟富一口一个三叔叫着,非让三官屋里坐一会,三官推辞不过,只好跟这钟富进了屋。钟富一边给媳妇使眼色一边说:“三叔过来了,你弄俩菜,我和三叔喝一盅儿,辣辣嘴巴子。”
钟富媳妇脸上笑得花儿一样,亲热地说:“三叔,俺小侄儿好吧?我当大娘的还没见一面儿呢。刚才,我还跟您侄儿说,得空儿看看小侄儿去,魏家旁有谁呀。您侄儿整天忙得屁不在腚里,也就是三叔也应着差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生分呢。”三官笑笑说:“有你见面的时候。有了孙子,家里多了不少笑声,往年里,死气沉沉,哪有点儿动静。”
钟富媳妇一会儿的工夫,端上两碟儿菜,不好意思地说:“三叔,早知道您来,我横竖儿有个预备,不靠集不靠店,别说没钱,有钱咱也花不出去。”三官不好意思地说:“也没预备来,你婶子说快过年了,欠你们的猪仔子钱,也没给你们,拖了一年了,手心里还是攥着一把汗。”
钟富媳妇也在一边坐下了,给三官倒了一盅儿酒,笑着说:“三叔,您千万别挂在心上,等您孙子娶亲,您不还,兴许还跟您要去呢。”钟富说:“三叔,算了!吃食堂以前的事儿,公的私的,一巴掌抹了。”钟富媳妇白了男人一眼,说:“三叔,您听听您侄儿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搂草搂着狗头金了呢。”三官说:“一文钱也是账,欠账还钱,千古一理。”
喝了两盅儿酒,魏钟富说:“查账查得咋样?把食堂托付给外乡人,也不知董书记咋想的,知根知底的还不放心呢。”三官知道钟富沉不住气了,笑笑说:“王跃全说起来也是个怪才,一年的账,装了整整两布袋,不查还不知多大窟窿呢。”
三官舔了舔酒盅又放下了,钟富瞪着眼等着三叔说话,说:“还真查啊,难说董书记不伸进根腿去吧?查也是查给外人看的。”三官说:“专门成立了查账小组,刘东民亲自挂帅,忙了好几天,分文不差。”魏钟富摇着头说:“我不信没点儿私屈。”三官说:“账目是一笔一笔捋出来的,张了榜文公布,哪来的私屈?刘东民本来就是找茬的,查完账,险些落不下台来了。”
魏钟富咽了口唾沫,心被提溜起来了,他和刘德厚经手的事儿不少,保不准露了馅儿,丢人不说,这个官儿当不成是定了的。三官说:“钟富,本想嘱咐你几句,你说腚擦干净了,三叔放心了。八里洼不一样儿,我们当干部的不经手钱物,犯不了错误。”
钟富说:“三叔啊,您还不放心您侄儿?您给侄儿个天胆,我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钟富媳妇也说:“三叔,谁家不是清汤寡水的日子?您侄儿还盼着公社派人来查查呢,好歹落出个干净身子,出出社员心里的毒气。”
三官要走,魏钟富给媳妇递了个眼色,钟富媳妇把一大卷儿钱,塞进三官的口袋里,三官死活不要,红着脸儿说:“欠债不还,我就过意不去了,再拿你们的钱,不是当老人的做的事儿。”钟富媳妇说:“三叔,魏家有几个老人啊,学田叔不和我们来往,跟前就您和俺爹,当晚辈的孝敬您几个也是应当,您老人家要是不接,就当给俺侄儿的压腰钱吧。”三官推辞不过,勉强接了。
多喝了两盅儿酒,脚下轻飘飘的,钟富坚持要送,三官把他推回去了。走了一阵儿,凉风一激,脑子清醒了。四野里黑黢黢的,没有一星光亮,风在草梢子上呼拉着响,头顶几粒星辰闪着寒光,天不早了。
本想和老哥哥说句话儿就走,谁知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不放心钟富,专门过来敲打他几句,钟富和他打哈哈,不见棺材不落泪。三官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年节的事儿,听明杰说,陈庄人民公社要送几十口猪过来,这个年兴许不紧张了。
正走着,眼前有人影子晃悠,三官脑子里嗡的一声,打了一个激灵站住了,那人高声叫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三官听着声音耳熟,话音怯咧咧的,心里的胆怯消了,劫道的是个雏儿,一个闷棍儿打过来,谁也跑不了。
劫道断路的有两种人,一是明劫,三五一伙专拣避静的地方,仗着人多势众,吆喝两句,一般人就草鸡了,扔了钱保命。二是打闷棍的,一个人单打独斗,趁人不备一棍子下去,抢了钱就跑。打闷棍的不仁义,命和钱两样儿都要。
不等那人近前,三官猛地一蹲一个扫荡腿,把那人摔了个仰八叉,上前把他摁住了,问道:“是谁?”身子下边的人哎哟了一声,说:“三叔,是我,快松手!”是黑宝的声音,三官忙送了手,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黑宝说:“婶子见你没回来,让我来迎你,三叔,我哪有那个胆儿?”
三官说:“吓了我一跳。黑宝,你小子要是做出不仁义的事来,我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