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04)
三根香烧完了,明华招呼秉忱和屯田在灶王爷跟前跪下,梁有德也跪下了,小婶子扎煞着手说:“明华,俺可不跪,俺早信耶稣教了,福音书一摞一摞的,灶王爷就一张麻边纸,耶和华比灶王爷大三辈儿呢。”明华瞪了小婶子一眼,说:“婶子,您留点儿口德吧,老人家在跟前呢。”小婶子说:“每回儿吃饭俺都祷告,哪像你们,虚情假意。”
磕完了头,秉忱挑着一挂鞭,乒乒乓乓放了一阵儿,明华收拾起菜,梁有德从怀里掏出半瓶儿酒,说:“明华,大过年的,我和屯田喝一盅儿。一年一遭儿,辣辣嘴巴子。”屯田心烦地说:“小叔,你回去抱着瓶子喝吧,我还看作业呢。”
梁有德咂摸着嘴巴说:“屯田,男人上不了酒桌,不算男人。有你爷爷的时候,十里八乡谁不伸大拇哥?喝酒喝出来的!酒窖里装满了酒坛子,一天到晚,一把小酒壶攥在手里,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小婶子撇着嘴说:“地主成分也是喝出来的吧?你没闻见酒味,倒是赚了个地主帽子!”小叔赖着不走,明华少不得切了一盘子肥肉,苦笑着说:“小叔,这盘儿菜当酒肴,你回去慢慢儿喝。”梁有德端着菜,边走边说:“明华,我可不是看见猪肉就迈不动腿,我想教教屯田酒桌上的规矩。”
小叔刚迈出门去,妗子来了,明华吓了一跳,莫非大舅不好了?今冬里大舅身子不壮实,想过去看看,又怕碰上表嫂,一直拖到现在,也没进妗子的家门。自打明华进了粱家门里,妗子头一遭儿来。明华拉着妗子的手,问:“大舅咋样儿了?黑灯瞎火,您咋过来了?”
妗子说:“你舅好好的,痨病人就那样儿,一冬一个死。明华,你抽空儿劝劝你嫂子,今儿不知在哪儿中了邪,回家就和你表哥打仗,把你大哥的脸也抓破了。”妗子一边说一边落泪,“明华,我和你舅不定哪一天,你就见不上了。到时候,我死在光炕上,你也别落泪,我和你舅得你的济了,亲闺女也没有这样的。”
明华念劝了妗子两句,说:“妗子,您和俺舅只管沉住气,多活一天是一天,少跟她计较。”妗子掉了几滴泪,说:“明华,人脸前头我不好意思张口,不为别人,还得为你表哥呢,这一阵儿,我和你舅饥一顿饱一顿,德厚发的饭票,让表嫂捎回去,哪见着个影儿呀,说又不敢说,问又不敢问。你跟德厚言语一声,多跑几步路,送到俺手里,省得没良心的一把攥了去。”
明华也吧嗒着掉泪,从怀里掏出一卷儿饭票,塞在妗子手里,说:“妗子,我也不宽裕,秉忱爷爷奶奶吃半个人的粮食,省下一口都给老人了。”妗子横竖不接,说:“明华,我知道你的难处,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儿。明华,你打听打听,你嫂子到底受了谁的腌臜气儿,拿你表哥做法子,别提多促狭了,跪了搓板跪扁担,两条腿跪肿了,还是不依不饶。”
明华把今儿的事儿说了一遍,妗子愣了一会神,使劲儿啐了一口,骂道:“可把祖宗的脸面丢尽了,该!把她的脸撕了倒好了!”骂了一阵儿,又哭起来了,“明华,你说我这是啥命啊,当初光看着她的模样了,谁知这样的秉性!我还盼着你嫂子上几岁年纪,脾气改了呢。你表哥咋这么窝囊,三扁担楔不出个屁来,这一顶绿帽子,不定把你表哥压趴下呢。”
明华送妗子回去,她不愿意见表嫂,为了妗子,少不得咬牙豁出去了。到了妗子家,大舅坐在炕头上吸烟,炕沿上盘着一根绳子,眼里泪汪汪地说:“他娘,活到白了毛也是个死,人过六十不算夭,六十五了,跌了一辈子跟头,活也活腻歪了。”
明华赶紧把绳子拿开,哭着说:“舅啊,您老还是多往好处想吧,让您活,您还能活几年?不为别人您也为表哥想想,您要寻了短见,让他咋在老少爷们跟前站!”妗子说:“你走到半道上好几回了,阎王不收留咱,慢慢熬吧,多活一天是一天,活给没良心的看!”
大舅说:“他娘,你不在家,我走也走了,挽了个死扣儿,等着伸脖子了,猛丁想起你来,我狠心走了,你咋办?”妗子流着泪说:“他爹呀,你要走了,我随后跟着走。这么走了也是个冤魂儿,给咱儿留条后路吧,咱俩一跺脚走了,老少爷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了。”
明华想过去劝劝表嫂,没等出门儿,表哥一头进来了,满脸都是血道子,跪下给爹娘磕了两个响头,说:“爹,娘,您白养了我这个儿子了,您老人家别怪我,跟您说一声我就走了。”妗子一把攥住儿子,哭着说:“我苦命的儿啊,大过年的,你往哪儿去!”表哥硬着心肠说:“西方路上明晃晃的大道,娘,我看得真真切切。”
妗子哭着说:“儿啊,天上也过年,阎王爷停班儿了,过了年春暖花开,咱一块儿上路。”明华听不下去了,说:“说啥也不能让她骑到咱头上,我倒要问问她,要想过日子就安安稳稳过,不想过了,我领她到区民政上离了!哥,你长长志气,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明华气呼呼地走了。
表嫂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有一星灯影儿闪烁,明华心里有气,推门进去了,表嫂子没好气地说:“我以为你急着投胎去了呢,跟你爹娘好好诉诉苦,你这样的窝囊废,天下难找!”明华挑开帘子,气呼呼地说:“你说得真好听!今儿是小年,难听的话,过了今儿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