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07)
明华叹了一阵儿气,说:“还当她是个命好的呢,从小没受过屈,一肚子文化,谁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人就是个命。”嫦娥说:“你大爷常说,命里只有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人的命天注定,谁也更改不了。”
明华唏嘘着说:“二大娘心里不定多难受呢,明杰高不成低不就,慢慢把自己搁老了,有相应的,人家还相不中她的年纪呢。大姐姐呢,又是个半道上离了的,哪里找童子军去?说不定给人家当了填房。”嫦娥说:“我还想着把白区长给明杰说说呢,谁知也是竹篮子打水,空喜欢了一场。”
姐儿俩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屯田急了,在屋里不安地走动着,嫦娥怕冷清了他,问:“屯田,学校学生多不多?”屯田说:“学生不少,社里用不上孩子,都撵到学校里去了。”明华笑着说:“好端端的,偏回去当孩子王!”
说话的工夫,范立田回来了,脸上清瘦,胡子拉碴,显得老相了。范立田说了一会儿话,问道:“明华,村里的情况咋样儿,群众有没不好的反映?”明华说:“村里的事儿,问题都在食堂上,粮食怕是接续不下来,明年春荒是定了的。一家一户过日子,谁家不是省了又省,剩汤剩水,哪舍得泼洒?现在倒好,馒头熘了没人吃,更不用说剩菜了。”
范立田点着头,说:“浪费是最大的问题,干部吃了湿的拿干的,群众不满意,群众不满意的后果,才是最可怕的。”嫦娥说:“明华身上不好,你带他瞧瞧去,人生地不熟,人家未必好好给她看。”屯田嗫嚅着说:“姐夫没工夫就算了。”范立田说:“我正想和你看大夫去呢,一块儿瞧瞧去,明华陪着更好,看看胎位正不正?”嫦娥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吧。”
三番人民医院,不是以前的样子了。陈府的大门原是飞檐起脊,兽头高悬,椽子斗拱,雕梁画栋,门楣儿矮,门庭窄小,车开不进去。三番老百姓们,对陈家没有好印象,来看病的人,怕受了坑骗,宁愿在胡同巷子里,找平日里关公门前耍大刀的主儿,也不愿进医院看病。
前几年,区里把陈家高耸的门楼挑了,改头换面,成了今天钢筋水泥平顶儿的门庭,大家看着顺眼,心劲儿慢慢顺过来了。陈家的院墙没动,四周刷了白咧咧的石灰水,倒也干净庄重。
区里的小车出去了,范立田把嫦娥抱上骡车,太阳暖烘烘的,嫦娥觉得新奇,比在小车里舒服多了。到了医院,梁屯田找了棵树,把骡子拴牢了,跟着范立田进了后院。
前院是中医院,后院是西医院,大致上没变。前面叫做一院,把民间的扁鹊华佗吸收上来,开了妇科、儿科、杂症科。张贵庭年事已高,眼力不济,不坐诊了。一院给他留着一间办公室,有慕名来访者,非张贵庭不看,或者处置不了的疑难杂症,请他出来讨教,算是专家门诊吧。
后院是二院,男男女女几个德国医生,现在有了一些改观,从上海北京南京过来几个西医,医道虽说不怎么好,却成了二院的大拿,到底找中国人看病实靠些。来看病的人不多,医生们趴在桌上剔牙,再不就是打盹,走廊里很清静,护士们的鞋底儿咔咔地响,从走廊这头传到那头。
朴洛亚仍在煮咖啡,整流器里咕噜循环着豆油似的咖啡。朴洛亚是妇科主任,专门给大肚子女人褪裤子,女人们不开化,谁也不往这边走,清闲的腚里招蛆。看女人病的,差不多找中医,摸摸脉关,看看舌苔,问问起居,房事多寡,经水带下,最多脸红一阵儿,等着人家批了脉,开一剂两剂草药,在家里炖着吃放心。
谁看西医啊,不怨女人不开化,在一个外国人跟前褪裤子,贼眉鼠眼,流氓兮兮的,问这问那,多丢人啊,一个扩阴器往里一塞,比生孩子还撑得慌,祖宗的脸往哪儿搁!
范立田推门进来,嫦娥明华跟在后面,一眼看见黄胡子朴洛亚,明华吸了一口凉气,走廊上没人,悄悄把腰绳打了一个死结,死在这一场儿上,也不让黄胡子碰她的身子。明华进了屋,紧紧攥着嫦娥的手,嫦娥小声说:“别怕!”朴洛亚转身看见了范立田,兴奋地握着范立田的手,舌头像生了疖子,生硬地说:“范,很长时间没见你了,还好吗?”
范立田跟朴洛亚不熟,每回都是雅珍陪着嫦娥来。范立田说:“朴洛亚先生,给您添麻烦了。”朴洛亚摆摆手,冲屏风里面叫了一声:“玛丽娅!”闻声出来一个头上顶着白布的女孩子,玛丽亚长得很漂亮,细高的腰身,一头亚麻色卷曲的头发,从护士帽下翻卷着波浪流出来,眼睛蓝蓝的,像两颗猫儿眼宝石。朴洛亚微笑着说:“玛丽娅,给范夫人做个全面检查。”嫦娥跟着玛丽娅到屏风后面去了。
明华有一点紧张,看着朴洛亚的蓬松的头发,翻卷着的黄胡子,不觉攥紧了梁屯田的手。朴洛亚看着屯田笑笑说:“你姓梁,我记得给你看过病。急性肺炎,还记得吗?”没想到朴洛亚记性这么好,梁屯田不好意思地说:“记得,记得。”朴洛亚看着明华,怯怯咧咧的样儿,笑着说:“你长得真美!”明华的脸刷地红了,心说,朴洛亚老不正经,贼眼灼灼,没安好心。
明华坐在朴洛亚对面的方凳儿上,她闻到了朴洛亚的气息里,有一股浓浓的青草味儿,心说,怪不得长成这样儿,八成牲口变的。朴洛亚问道:“你觉得怎么样?胃口不好,厌倦,胀气?这儿,”他指着自己的肋条,问道:“这儿,疼不疼?”明华把身上的症候说了一遍,朴洛亚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说:“伸过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