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06)
到了三番,太阳升到一竿子高。屯田赶着骡子在街上走,心里觉得眼生了,好似路宽了,路边的小摊儿比以前少多了,一溜一溜的菜摊儿不见了,油条摊儿,烙饼摊儿,混沌摊儿,一阵风刮跑了。
明华来过一两遭儿,一进三番眼睛不够用,热热闹闹,到处开了锅似的,那时她还替嫦娥屈呢,都说城里好,有啥好的?天天跟打架似的,谁受得了!眼前也过分冷清了,满眼都是城里人,成立合作社,社里把乡下人都在家里窝住了。梁屯田说:“以前啊,嫌乡下人碍眼,乍一离了乡下人,兴许还玩不转呢。”明华失望地说:“还想饱饱眼福呢,这么冷清。”
到了混沌铺跟前,屯田吆喝住了车,把明华抱下来。明华说:“我不想吃,你吃一碗,给我留口汤。”梁屯田的脸又沉下来了。明华抱着包袱,在小凳儿上坐下,坐了一路车,脚脖儿酸溜溜的。
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拿着快破抹布,把明华跟前的小桌儿蹭了蹭,看了明华一眼,关切地说:“大妹妹,你脸上不好,不是病了吧?”明华咧嘴笑笑,说:“兴许冻的,今儿早上风硬。”
女人说:“三九四九不出手,今儿四九头一天。今年春交五九尾,年成好不到哪里去。”屯田端过两碗混沌,混沌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明华抬头看了梁屯田一眼,小声问道:“多少钱一碗?”梁屯田说:“五千块。”明华半是抱怨地说:“你倒舍的!”
摊儿上冷清,买混沌的女人,拿过一头蒜,说:“喝口热汤压压吧,风口里跑了一早上,冻也冻草鸡了。”明华喝了几口汤,跟这个热心的大嫂子攀谈起来,“嫂子,你是城里的吧?”嫂子说:“来城里好几辈儿了。原先俺当家的在段家胡同开了家窑货店,一吃食堂,庄户人都抱铁饭碗了,哪有买瓷器的?一天冷清起一天,趁早把店盘出去了。”
明华说:“都说城里好,城里日子也不好过。”嫂子小声说:“托**的福!解放后兴活了几年,一天一个变,谁受得了!你不知道,你们乡下,横竖儿有几担粮食守着,我们吃了这顿,还得掂量下一顿。”明华说:“慢慢儿等吧,兴许过不几年,盼来好日子也难说。”
嫂子前后看了看,小声说:“俺店堂跟前的胡家,原先卖铁锅鏊子风箱,这下可惨了!前几天进了一宗儿货,还是赊的呢,让人一宗儿划拉了去,炼了铁锭子,货主来要钱,哪有钱给人家?腆着脸说了半天好讲话,主家没法儿,哭着走了,胡家的男人偏是个要脸的人,一根小绳子上了吊,老婆年纪轻,也是熬不住,前儿改嫁走了,走的时候那个哭!”卖混沌的黑着脸说:“别叨咕了,收摊儿吧。娘的,啥日子!”
明华不愿意走路,在胡同口照望着骡车,梁屯田进了段家胡同。很快,梁屯田提着一封点心出来了,明华问:“咋这么快?”梁屯田说:“胡同里冷清得不见个人影儿,以前人挨人走不动。”上了骡车,三转两转到了嫦娥家门口,门没上锁,明华心里禁不住一热,说:“嫦娥有报耳神,我还怕她在班上呢。”
推门进去,院子里光落落的,菜地里堆着一堆生土,上面插着一把儿干草。明华心暗暗点头,嫦娥有主见,家里挖了地窖,一冬的白菜萝卜不用出去买。屯田提着点心,小声说:“明华,东西不像样儿,你提着好看些。”明华接了点心,大声叫道:“嫦娥姐!”
门儿开了,嫦娥挺着个大肚子,愣着神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华,眼里的泪珠儿慢慢变大了,“明华,你还记着家门儿?”嫦娥的泪水吧嗒了下来,明华上前一步扶着嫦娥慢慢坐下了,嫦娥攥着明华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你大娘大爷一走,我的心也摘走了,盼着家里来个人,大哥大嫂不得闲儿。”
明华眼里噙着泪珠儿,说:“早想来看看你,社里的事儿,一拨跟着一拨,没有一天松宽的日子。你咋样,快到月头了吧?”嫦娥说:“过不了年,年根儿底下吧。明华,我身子不方便,你给屯田倒碗儿水。”明华说:“他有手有脚,自个儿倒吧。”
嫦娥打量着明华,说:“你脸上不好,没是没非你不来,八成儿病了吧?别没高没低,自个儿身子比啥也要紧。”说着话,嫦娥慢慢爬起来,给范立田打电话,梁屯田说:“别麻烦姐夫了,我知道路。”
嫦娥放下电话,问明华:“三叔三婶咋样?原说回去看看老人家,你姐夫忙得脚不沾地皮儿,一来二去搁下了。”明华苦笑说:“我也有日子没走娘家了,去一趟吃饭不方便,在食堂开了单子,摁了手印,才能上桌,麻烦煞了。”
嫦娥说:“前几天,明秀大姐来了一趟,她在县上呢。”明华说:“我听说了,没见人影儿,咋样?影影绰绰记得她的模样儿,多少年不见面了!”嫦娥说:“眼角褶子一大把了,也是不如意,好好的日子,猛丁儿离了,心里滋味儿不好受。”
明华说:“我记得她结婚不多日子。”嫦娥掰着指头说:“一年有余吧。她男人是个老红军,官儿大得了不得,组织上定的,本以为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谁知人家老家有家小。搁以前,区分个大小也就罢了,偏偏政策不允许,大姐看着那边可怜,自己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