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09）

    明仁打开包袱，拿出一卷儿老衣裳，一身棉袍子，一顶帽垫子，一双棉鞋。明仁说：“扎纸匠不敢揽活儿了，这身衣裳，还是从他家炕洞里拖出来的呢。”三官问：“八里堡生活咋样儿？”明仁叹着气说：“钟富卡得死，一顿饭多少粮是定了的，粮食浪费的少。”三官点头说：“明仁，咱失算了，庄里啥也说了不算，一家人听王跃全瞎指派，王跃全是败家子孙。”
    明仁捻了根烟，说：“八里堡也一样，多少粮食吃到肚皮外面了！还有偷着喂猪的呢。”三官愣愣看着明仁，说：“养在哪儿？养在炕头上？”明仁说：“月娥她婶子你记得吧？”三官点点头，说：“那娘们不是善茬儿！”
    明仁说：“在家里挖了地窨子，一顿饭揣回几个煎饼，搁不住天长日久，还是露了馅儿。今儿魏钟富把她揪出来了，从怀里掏出一摞煎饼。”三官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明仁说：“钟富领人从地窨子里拖出一口猪，百多斤了，吃多少粮食！今儿把她按在台子上，好一阵游斗，钟富说来八里洼游街，我没答应他。”霍老二唉了一声，像是叹气，又像是想说话。明仁说：“二叔，你安心吧，东西置办齐了，让你坦坦然然地走。”
    霍老二紧闭着眼睛，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悠长回转。明仁说：“二叔，您还有啥话儿？你吩咐。”霍老二摇着头，跟着又是一声叹息。明仁没头没脑地说：“三哥，你让明美娘儿俩过来送送他。”
    明美坐在鏊子窝里摊煎饼，几个娘们嘻笑话生，不定编排谁呢。三官站在外面朝里面摆手，淑云说：“三哥，你有事儿？”三官说：“叫你们组长出来。”明美出来了，看着三官一头雪花，忙问：“三哥，你找我啥事儿？”三官看了她一眼，找了一个避静的地方，头里站住了。
    明美说：“三哥，有啥事儿，你说吧。”三官说：“明美，霍老二不行了，想见见你和运生。”明美听说霍老二不行了，眼泪刷刷地下来了，说：“三哥，你替我跑一趟学校，把运生叫出来。我的脸不值钱，孩子不能跟着没脸。”
    三官去了学校，明美急惶惶地回去了，羔子娘看着明美的眼里有泪影儿，着急地问：“你咋回来了？谁欺负你了！”明美没吭气，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包袱，婆婆问：“明美，没化缘的和尚，你舍施给谁？”瘫子明白了啥说：“孩子的事儿，你少操心！”明美婆婆说：“我问问呢，又没说别的。”明美提着包袱走了。
    进了龙王庙，明美觉得头皮发炸，不觉两行泪流下来，心说，这个人走在西方路上了。明仁在霍老二跟前守着，明美一头进来，看了明美一眼，说：“舌头短了，还能说话。运生呢？”明美哪有心回大哥的话，一头扑在床上，呜咽了两声，明仁叹着气出去了。
    明美哭了一阵儿，心里哭明白了，再看霍老二时，霍老二两眼含泪，一只手使劲儿攥着明美的袄角，明美哭着说：“老牲口，我盼着你再活两年，看着运生有个出息儿，你咋不言不语走了！”霍老二的嘴唇动了几动，明美说：“有啥嘱咐的话儿，你说吧，我听着呢。”
    霍老二在嗓子眼里说：“明美，我不是人，是畜牲。把你和孩子，撇在半路上，让孩子，看一眼，你就走，上坟的时候，别赶忌日，别让人说啥。运生将来有出息，别认我了，误了孩子前程……”
    霍老二一句话没说完，嗓子眼里嘎巴一声，西游了。雪越下越大，天地连成一片了，明仁听到庑房里一阵儿嚎啕，刚要转身，远远看见三官领着运生往这边跑，运生背着个书包，一路跳着，一路唱：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的恩情深……
    明仁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