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05)
仲林抹着嘴角的点心渣子,伸着脖子说:“他娘,给我弄口热水,嗓子里像塞了一把干土。”明仁娘捋着仲林的胸口说:“哪儿弄去!王跃全不让从伙房里提水了。”仲林说:“他娘,你听我的,炕洞里有只瓦罐儿,点一把火,孬好有点热乎气。”
明仁娘把炕洞里的瓦罐拖出来,扑扑地吹了几口,一股灰尘在屋里弥漫,仲林咳嗽了两声,说:“你摸摸里面,我放了一卷儿钱,年景儿不平稳,不能眼看着孩子犯难。”明仁娘摸出一卷儿钱,吧嗒下两滴眼泪,说:“钱有啥用场?没人赶集了,抱着一锭银子,也是干瞪眼,没有卖的,哪有买的!”
仲林喘了几口,嘱咐说:“不到要紧的时候,别拿出来,明仁啥时候扛不住了,给他搭个肩儿吧。”明仁娘把瓦罐架起来,续了一把柴,时间长了不烧火,炕洞里不进烟,满屋子的烟气,仲林咳嗽成一团。
明仁到了大门口,好似有生烟味儿,猛然抬头,房顶上飘着一股浓浓的烟气,吓了一跳,不是家里走水了吧?几步闯进门里,看见娘抹着眼角烧水,才放下心来。明仁娘愣着神说:“你爹想喝口水,嗓子眼里卡住了。”明仁没言语,家里一根草也是公社的,他不能带这个头。
仲林在里间大声咳嗽,明仁躬身进去了,搓着手小声问:“爹,您咋了,身子不要紧吧?”仲林抬眼看着儿子,摇着头说:“爹犯规矩了,让王跃全把爹绑了去吧。”明仁无奈地看着爹,七八十的老人,一口热水也喝不上,他的心揪得生疼,忙说:“爹,天阴得厚,云彩压着屋檐,看不见烟。”仲林问:“咋样了?”明仁说:“不好呢。两天没进汤水,挺不过去了。”
仲林寻思了一阵儿,喘了几口说:“霍老二对咱有恩,大恩不能忘。石匠打了一辈子石头,心掏给了社里,身后一点预备也没有。”水燎开了,碗筷交到食堂里了,明仁娘把香炉刷干净,倒了一香炉水捧给仲林,仲林把香炉推开,瞪着眼生气,说:“我还没死呢,你咋不插上根香!和祖宗争饭碗,我不喝!”明仁娘又急又气,说:“他爹呀,但凡有法儿,谁用这个!”
明仁接过来递给爹,说:“爹,咱不讲究了,您喝一口吧。”仲林喝了一口,把香炉放下,问明仁:“你有啥打算?”明仁说:“把榆树刨了吧,够四寸板儿。”仲林摇头说:“刘木匠还接活儿?全公社一个天下,谁还有胆儿干私活?”
明仁一下子蔫了,他盘算着今儿把老榆树刨了,明儿开了料,半天工夫,一口棺木扣起来了。仲林怕儿子为难,说:“人死如灯灭,八寸板儿也是烂在地下。把我的棺木让他占了吧。”
明仁的眼红了,说:“爹,您给儿子留个脸吧。”仲林说:“啥脸不脸的!明年开了春,再扣一盒棺木,救急要紧。”明仁说:“爹,您让我想别的法儿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仲林给明仁娘使眼色,让她把瓦罐里的钱给明仁,明仁娘装作没看见,说:“明仁啊,发付霍老二是村里的事儿,咱董家欠他的情分不假,没到孝子的份上。”
仲林急喘着说:“他娘,你听我的,事有急缓,把钱拿出来让明仁铺排。我董家宁欠人家的钱财,不欠人家的情谊。”明仁娘没法,只好把钱掏出来,说:“往年里,你妹妹孝敬两个钱,你爹藏在瓦罐里,留着给你救急。明仁,你看着办,棺木厚薄没人笑话,一身老衣裳省不下。”
明仁接了钱,没急着走,坐在炕沿上和爹说话。明仁娘问:“明仁啊,明义到底咋说的,这食堂还办下去?”明仁说:“办食堂是中央的事儿,他是个芝麻粒儿,说了不算。”仲林说:“**开明,我看是糊涂。不让人说话,能办好事儿?”
明仁想了半天,说:“爹,在西集见了明义一面,明义说让您二老跟他过,明义家里有煤炉子,屋里暖和。等明年开了春,把您二老送回来。”仲林咳嗽几声说:“我没他这个儿子!明仁,你觉得爹娘累赘,我和你娘一副绳子,你和淑云就轻松了。”
爹的话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明仁的眼泪落下来,抽着鼻子说:“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日子您看见了,我怕您有个不好,躲过了这个冬天,兴许有个转圜。”明仁娘白了仲林一眼,说:“老糊涂,是儿子惹你了,还是淑云惹你了?他两口子把心掏出来了,你还让他咋的!”
仲林不说话了,明仁试探地说:“要不,给老三打封信吧,部队上平稳,老三的孩子小,也要有人看。”仲林没言语,明仁娘说:“问问你老三,有空回来一趟,没空儿算了。”
陈嘉星变得老成了,嘴上一圈硬胡茬子,铜丝似的支棱着。明杰陪着陈嘉星在村里转了一圈,村里很干净,冬天里活路少,今儿区里来人参观,明杰安排刘东民领着大伙儿闸河坝子。天气冷,社员们偷懒得少,热情很高。人是个贱物,最不能闲,闲下来生是非。
今冬里公社安排在村东的潭边儿上,借势闸坝子。平原上不同山区,闸坝蓄水不容易,山区借山垒土,山洪一拦就是一座水库,平原上不行,说是闸坝子,其实就是开凿人工湖。河坝子刚垒了一条土堰,土冻实了,一镐刨下去,一个白印儿。土坝上青年团在夯坝基,几面红旗插在坝子上,“咳哟,咳哟!”的劳动号子很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