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04)
明杰一愣,有几天没见霍老二了,问道:“啥症候?不是好好的吗?”三官冷冷地说:“人上了年纪,谁知哪一天回头!”明杰看着三官着急的样子,忙说:“一会白区长过来,要是不好,用他的车送医院。 咱们先看看去。”
社员们东一榔头西一棒锤抱着扫帚扫街,急风在街口流窜,天阴得很厚,像要落雪的样子。三官说:“明杰,食堂再吃下去,人心就散了。大伙儿意见大着呢,我察看了一下粮囤子,明年春上闹粮荒咋办。”明杰看着街面上的人,小声说:“这事儿千万别跟大伙儿说。三哥,我也犯愁,真闹了春荒,对不起县里不说,八里洼这面红旗就保不住了。”
龙王殿冲风,孤零零的一座荒庙,屋里冷得站不住人。霍老二没多余的被褥,一床小薄被儿,裹着他单薄的身子,霍老三急得直跺脚,平常吧二哥身子好,谁也没留意,谁知一病撂倒了。二哥牙骨打颤,他想生一盆火,给二哥暖暖身子,院子里光溜溜的,一根草也没有,只好缩着脖子进来。
霍老二嘴巴动了动,牙骨打着颤儿说:“老三,下雪了吧?”霍老三眼圈红了,抽着鼻子说:“阴天,没下雪。二哥,你再忍一忍,三官找明杰去了,一会儿来车,咱上三番看病,啊!”霍老二咧了咧嘴巴,想笑,一绺皱纹僵住了,他说:“老三,咱娘走的时候,记得吧,也是腊月天,开不了圹,点了一垛柴禾,化开了一片黄土,扒了个急坑子。”
霍老三哭了,咧着个大嘴,呜咽了两声。霍老二一声长叹,说:“这一辈子,打石头,十里八乡跑遍了,那时候我还想呢,啥时候能吃顿饱饭?知足了,老三!从土改到这,没挨着饿。不甘心啊,不怨老天不收成啊,自己糟践自己,日子不是这个过法儿。”
霍老三抹着眼角,狠狠地说:“都是明杰闹腾的!好好的日子,吃啥食堂啊!”霍老二闭了一阵儿眼,摇着头说:“不怕天灾,就怕**。老三,别埋怨明杰,她当不了上头的家。”
霍老三不言语了。霍老二说:“我走了,啥话也别说,别跟明杰提条件,明杰攥着一把手指头,这公社啊没骨头没肉,三条腿支了个空架子。”霍老三说:“二哥,我不同意,你革命了一辈子,没盒儿棺材不行!”霍老二咳嗽了两声,“老三,你啊,别犯犟,听我的!”霍老三点着头,霍老二说:“董家厚道啊,我把人家惹下了,董家没动我一指头。老三,你找王跃全要把暖壶,我嗓子里像插了根筷子。”
霍老三给二哥掖了掖被子,含着两眼泪出来了。明杰推开庙门,一口凉风倒灌进嘴里,霍老三在天井里发呆。明杰着急地问:“三叔,二叔咋样了?”霍老三指了指屋里,没说话。
明杰两步奔进屋里,霍老二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摸了摸霍老二的额头,霍老二的额头像一块冰,回头跟三官说:“三哥,快点上一堆火。”霍老二眼里挤出了一滴老泪,摇头说:“明杰,别操心了,二叔啊到点了。公社没钱,二叔啥也不要,干净净地走。”
明杰流着眼泪说:“二叔,您别怕,我在您跟前呢。”霍老二说:“明杰,想法子跟上边说说,食堂不能再吃了,庄户人是土里的牲口,还是自己找草吃。”明杰使劲点着头,说:“二叔,上头没有文件,过了年再说吧。”霍老二紧闭着嘴不言语了。
三官殿里殿外寻摸了一遍,一根草没找到,急得两眼发懵。明仁抱着一床被子进了庙,见三官在天井里发愣,忙问:“咋样儿了?”三官说:“没有三天的熬头了!明仁,咱几个商量着给他弄副板儿吧。”明仁没言语,抱着被子进了屋,给霍老二盖在身上,霍老二迷糊着了。
明杰说:“三哥,一会儿陈庄陈书记过来,我过去陪陪他。你们守着霍二叔,有啥事儿及时跟我说。”三官跟着明杰出来,说:“明杰,霍老二这么些年不容易,你让王跃全发句话,给他弄口棺材。”明杰说:“三哥,一会儿送医院吧。”
送走了明杰,明仁和三官闷头抽了一阵儿烟,三官说:“明仁,咱们啊忙活了十几年,日子又过回去了。四六年的难关,谁相信能闯过去?还是过去了。”明仁只有叹气的份儿,从县里到区里再到人民公社,都是他董家的人,外人当面不好说啥,背地里不知咋说呢。
三官看了一眼床上的霍老二,说:“明仁,把二老送到三番去吧,嫦娥那边兴许能好一些。人上了年纪,抗不住冻,忍不了饿,不定哪一霎出毛病儿。”明仁皱着眉头说:“三哥,我不是没想,嫦娥吃定量,她快月子里了,我当大哥的不能把担子推出去。”三官说:“搁以前,你和孩子们省一口,也难为不了老人,眼下,肚子外面一粒粮食也没有,你多大本事也是干瞪眼。”
明仁叹着气,拧灭烟头儿,说:“我回去一趟。三哥,霍二叔的棺木,你们别操心了,我想法儿。”三官追出来,说:“明仁,千万别动老人的棺木,你这时候动了,就没本事合起来了。”明仁只当没听见,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冬天,仲林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嗓子眼里像风箱似的。往年又是人参,又是补药,一家人恨不得把心肝儿也煎成药,把他伺候的熨熨帖帖,再弱的青草也扶起来了。从吃食堂,样样不遂心性儿,饥一顿饱一顿,晚上的小点心也断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消瘦,脸皮贴下去了,痰音一天比一天重。
早上,仲林赖被窝,一动就喘,天冷得刀子似的,明仁娘不忍心叫他。从饭堂回来,翻箱倒柜,找出了半封点心,不知放了多少年,饼干生满了虫子,仲林嚼了两口,嘴里没一点儿潮气,饼干卡在嗓子眼里,险些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