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10）

    明仁娘说：“他爹，心里有多少不痛快，别和身子过不去，别难为孩子们。”仲相也说：“大哥，今儿头一顿饭，你不到场，大伙不敢动筷子。不应口也没法儿。”仲林拗不过，只好跟着大伙儿出了门儿。明仁娘怀里揣了把铁锁，往门鼻儿上挂，仲林摇头说：“你锁门干啥？你有啥怕偷的！”明仁娘苦笑着说：“就是呢，屋里除了四堵土坯墙，能搬动的就是板凳了。”
    到了后街上，远远看见羔子背着他爹往这边走，羔子娘在后头跟着。羔子喘着粗气儿，抱怨说：“少了啥也别少了两条腿，三条腿的是鏊子，四条腿的是板凳儿，老蛆还扎尾巴呢。”瘫子笑着说：“板凳有个腚暖和着，我还不如个板凳呢。等爹断了这口气，就给你解了套了。”
    仲林几个站住，等着瘫子过来，明仁娘说：“亲家，你倒会享福，没腿的，比有腿的走得还快。”瘫子嘎嘎笑着说：“饭现成了，腿不现成。还是你们好，有腿有脚，吃饭也香甜。”仲相说：“亲家，你吃哪根灶？”没等瘫子说话，羔子娘撇着嘴说：“他爹下生晚了，过了年六十五，吃老年灶还得几年。”瘫子说：“活不到七十了，老在青年灶上了。”
    羔子说：“我不老不少吃老年灶，赚了个不孝的罪名儿。想和俺妹妹说一声，我和俺爹掉个个儿，王跃全这个孬种不答应。”仲森说：“王跃全走道不转弯，拔了萝卜栽上葱，碍他啥事儿。”
    羔子娘说：“羔子是功臣，享受国家待遇呢，算半个公家人，他爹啥功劳，一辈子放不囫囵一个屁！”一边说着话儿，跟着大伙儿进了仲相的院子，院门边上两个基干民兵，抱枪站在那里，活像文丞武尉两尊门神。
    院子里人多的上垛，嘤嘤嗡嗡赶大集似的，鸡屎眼王跃全在天井里指手画脚，“老年灶在前院，青年灶在后院，桌上有号儿，大家按号儿坐！”仲林仲相过来，脸皮起了一层褶子，算是笑了。王跃全说：“老人家，您是一号桌儿，您老先坐下，我招呼人给您上饭。”
    仲林没吭气，仲相怕当着众人王跃全下不来台，笑了笑，说：“王管理员，给我们上壶开水吧，嗓子冒烟了。”羔子娘问：“老王啊，俺吃哪根灶？”王跃全说：“还用问吗，青年灶！在后院呢，你自己找地方坐下吧。”羔子娘生气地说：“老王，看人下菜儿，天下没你这样的，走路小心脚下的砖头，别摔掉了大胯。”王跃全懒得跟她计较，烦躁地说：“我没工夫和你闲磨牙，吃饭去吧。”
    仲林这一桌儿，都是八里洼的老人，论辈分仲林和仲相还是小辈儿，年纪相差无几，碍着辈分，谦让了一番，仲林和仲相规规矩矩坐在了下首。坐在下首的人，饭吃不安稳，庄户人礼节规矩多，仲相替大家上了一遍茶水，伙房开始上头一道菜，白菜炖粉条，上面蒙了几片儿比纸还薄的肥肉。仲相给大伙儿递馒头，一遍馒头递到人家手里，肉片儿早已找不见了。
    这一桌子人，合起来没几根牙齿，一个个瘪嘴巴子，像牲口回嚼一样，头一次吃食堂，少不得心里着急，菜盆里十几双筷子乱戳，唾沫星子急雨一样乱飞，仲林手脚不麻利，一筷子菜没夹起来，盆底儿早已擦得溜光。
    第二道菜是萝卜炖粉皮，不知哪里雇来的半吊子厨子，专会做滑溜东西，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辈子劳累，手像鸡爪子，看着一盆粉皮干瞪眼，有人趴到菜盆沿上了，一把山羊胡须像垂柳一样倒映在盆里，涎水顺着胡须，檐滴一样，叭嗒叭嗒落进菜里去了。
    仲林看着一圈干巴巴的光头顶，轮番在盆里洗头，吃不下去了。老人们慢腾腾吃完了饭，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食堂有啥吃头，清汤寡水，在家里再不济也有儿孙们伺候，哼！”
    王跃全手里攥着筷子过来了，问道：“大家说，这顿饭好不好？”老汉们说：“好个茄子！”王跃全不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