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09)
仲林在气头上,瞪着眼说:“我哪儿也不去,饿死拉倒!”淑云说:“爹,您别这么说,老人们一根灶,男女分开了,往后啊,您自己照顾自己吧。”仲林生气地说:“明义这个鳖羔子,嫌我死得慢了!”
家里啥也没了,锅没有了,鏊子没有了,茶壶没有了,水缸没有了,屋里空荡荡的,像气吹起来的一样,淑云在屋里转了一圈,心里没抓没落,掉下两行泪。想了一阵儿,心里犯起愁来,爹一天到晚,离不了一口茶水,临睡前,还要点心一顿呢,往后咋办?老人家身子虚弱,食堂里的饭食儿,不定应口呢,左思右想,一点主意也没有。
出了门儿,婆婆抱着暖瓶在天井里转悠,婆婆着急地说:“淑云,你爹还没喝一口茶呢,这可咋办?”仲林哼了一声说:“凉水也没水桶挑,天井里有井,横竖儿也得有根绳子,有个瓦罐儿,往后扎住脖子等死吧。老天爷抟土造人,哪朝哪代,不是单门独户过日子。不知老车还来不来,我说说他。这么下去,不用几天,老百姓不造反才怪。”
淑云接过暖瓶,安慰了爹几句,接过婆婆手里的暖瓶,说:“娘,我出去找一口热水。”淑云抱着暖瓶走到大门口,明美急惶惶地过来了,说:“我正到处找你呢,你派到青年灶上了,咱十几个女人摊煎饼。”淑云只好把暖瓶抱回来,明美跟着进来说了两句话,她当了青年灶煎饼组的组长,正四处召集人,也是坐不住。
淑云苦笑着说:“我还想吃食堂,咱女人离了鏊子窝,轻松两天呢,倒是戴上紧箍咒了。”明仁娘问明美:“明美,好腿好脚的好说,你公公咋办?他又不能走动。”明美犯愁地说:“俺婆婆急得在家掉泪呢,问王跃全,给俺公公捎回来,王跃全一口封住了,说无论是谁不能搞特殊。”
明仁娘叹息着说:“忒不讲人道了,**不养老不养小,坐月子的咋办?病床上的咋办?”明美说:“大娘,您小声点儿吧,王跃全刘东民听见了,又是是非。”出门前,淑云嘱咐婆婆说:“到了吃饭时辰,我回不来,您老人家自己过去吧,往后一家人吃饭,不知吃到几下里呢。”淑云抱着暖瓶和明美一道儿走了。
淑云和明美前脚出去,仲相公母俩一前一后过来了。前几天,仲相找人选了个黄道吉日,搬到老柳头这边来了,离大哥近了一程子路。明仁娘抹了一把泪水,说:“你大哥挂牵你们,说要过去看看,这两天翻天覆地,神也散了,心也灰了。”仲相说:“样样不方便,看着哪儿也不踏实,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明仁娘说:“一搬十年穷,破家值万贯。住了一辈子的老屋,乍一离开,正经不便宜呢,住住就习惯了。”明杰娘泪眼婆娑地说:“嫂子,不知明杰哪根筋儿没搭上,弄得满庄里鸡窜狗跳,问又不敢问,说也不敢说,不是心疼明杰,我盘算着到明和那里住几天去。”仲林无话可说,光低着头叹气,明义在跟前,他定要把他打出门去。
仲相说:“大哥,饭食上不自由了,生的冷的不稀罕,自己的身子多注意。”仲林说:“老二,我到不了咱爹的寿限,不定哪一天就过去了。这几天,老梦见咱爹,咱爹还是老样子,一大把胡子,在那边开了间油坊。爹说跟前缺少跑腿的,雇了两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实靠。爹说,你过来给我搭把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没敢答应咱爹。”
仲林几句话,大家都不自在。明仁娘说:“他爹,你想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颠三倒四的乱寻思。”明杰娘说:“大哥,孩子们有疼有热,守着孩子们,少说这样的泄气话。”明仁娘说:“不过俩月,就是咱爹的忌日,往年再不好,也是几样儿冷的,几样儿热的,今年可咋办?”
仲相皱着眉头说:“供几样点心就行了,爹不怪咱们。”老黄狗一直在明仁娘跟前转,不时地汪郎着叫两声,口里吐着白沫,明仁娘心疼地抚摸着黄狗,叹着气说:“我拿啥给你吃啊?是个通人性的,你出去转转吧。”黄狗听话地摇着尾巴走了。
仲相说了一会儿话,口干舌燥,往常嫂子开上一壶茶,哥俩谈天说地一半天,谁也没想到,紧赶慢赶赶上这样的糟烂日子。老三披着老棉袄进来了,明仁娘问:“老三,他婶子呢?”老三在哥跟前坐下,说:“让王跃全叫去择菜去了。上了七十吃老年灶,哥,我还在青年灶上呢。”
老三张开嘴说:“大哥,你看看,门牙还有两个半,槽牙一个也没了,我这样儿还算是青年吗?”仲林说:“老年灶青年灶能有啥差别?”仲森说:“咋没差别?老年灶煎饼去两遍糠,俩菜一汤,青年灶囫囵谷煎饼,一菜一汤。你等着看吧,像我这样牙口不好的,和小青年们抢饭吃,迟早是个饿死!”
大家唏嘘了一阵儿。仲森说:“二哥,你和明杰说说,我上灶烧火去,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着火头军。守着粮食囤,咋说我也能吃饱。”仲林叹了一口气,说:“老三,你忍忍吧,别难为明杰了。食堂吃不长久,不定哪一天就散伙了。”仲森说:“咋会吃不长久?三番段家胡同,卖铁锅的改行卖犁铧,新锅新鏊子收了,化成铁水做了铁坨子,人家断了咱庄户人的后路了。”
仲林说:“俗话说,久分必合,久和必分。亲兄弟分家过日子是有数的,千多口子人,吃来吃去,把粮食倒弄干净了,还得分开过。”仲森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说:“大哥,这话不能出去说,羔子娘没深没浅的说了两句,让王跃全好一顿熊,差点儿游斗她。”仲林哼了一声说:“猴子穿蟒袍,王跃全不知自己是哪庙里的神。”
哥仨说了一会儿话,戏匣子吱吱啦啦响了几声,里面传出刘东民短半截舌头的河南腔:“社员同志们,开饭了,开饭了!大家放一放手里的营生,马上过来吃饭,过时不候,过时不候!”仲林说:“你们快吃饭去吧,别管我了,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