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01)
知地宜,须时而动,节民以使,则财生。 ——《经法﹒君正》
第七十六章
五八年秋天,比往年来得早,刚过了处暑,一早一晚,渐渐凉爽了起来,正是秋虎上天的时候,过了午时,太阳当顶,热力像麦芒子似的,二八月乱穿衣,早穿皮袄午穿纱。今年不一样,没过寒露,忽然降了一场薄霜,上了几岁年纪的人,薄袄不敢下身。农谚说:白露无生谷,寒露无生豆。今年节气来得早,处暑一过,庄稼草草收完了。
农事结束,庄稼人身上轻松了,不管年成如何,木已成舟,没办法的事。接下来是一个冬闲,从霜降到小雪,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了小雪封大冻,庄稼人该往地里送肥了。隔年的皇历念不得,这几年世道变化快,冬天有冬天的事儿,想闲下来松散松散腰胯,未必自己说了算。
粮食入了仓,八里洼人民公社成立起来了,明杰当了书记,另外配备的两名公社干部,都是外地过来的。一个叫刘东民,河南新乡人,一口河南腔,说话很侉,时不时来两句走板跑调的河南梆子,八里洼的人听不懂,说刘东民短半截舌头。
另一个叫王跃全,热察过来的,这个人面筋,跟他碰个对面,咧咧嘴就算了,走路低着头,眼皮耷拉的很长,像是拣元宝,看着自己倒换的两只鞋子,大家说王跃全是鸡屎眼,没见王跃全戴眼镜,又说王跃全心术不好,专门算计人。仰头老婆低头汉,朝天椒子独头蒜,这种人促狭。
八里洼不喜欢刘东民和王跃全,从心眼里觉得他俩生分,不像范立田,也不像老黄,看着亲切,像这块地上长起来的。见了刘东民和王跃全,一闪身过去了。都说老车是个二五眼,不知从哪里淘换了这么两个人来。刘东民也不见怪,乡亲们认生,过个半年年巴,老乡们说不定拿他当亲人呢。王跃全属暖瓶的,外头冷心里热,他是个不愿开口的人,不管老百姓说啥,全然不顾。
明杰当了书记,跟前张龙赵虎不离左右,也不好意思,乍一穿上衮龙袍,像大火上了身,见了谁也笑嘻嘻的,两片腮帮子上飞着红晕。车耀先把两个人带过来交待了几句,回了县里,第二天县里传过话来,车耀先同志调到省里去了,另有任用,当啥官儿,上面没公布,庄稼人喜欢瞎猜。
有说老车得罪了上面的,让人家不明不白撸了的,有说老车改外派了的,大家对老车印象好,在庄稼人心里,县太爷大过天去,难免心里不为老车抱屈。没过几天传来消息说,明义接了老车的职位,当了县里一把手。有人说董家林里,凭空起了一阵青烟,起初一绺一绺的,后来烟气越来越大,聚成一股儿,溜直地升腾,像一根擎天的柱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信。
八里洼人民公社的公署衙门,在董化斋的大宅子里,原先霍老二住的几间房腾出来了,门口挂了一面牌子,倒有几分样子。霍老二少不得又搬进了龙王殿,和龙王爷做个长久的邻居。
学校没动,依旧还在后院里,几十个学生咿咿呀呀念课文,公社这边有些乱,好在无碍大局。公社是个啥衙门,庄户人家不知道,见三官找明杰请示汇报工作,八里堡的村长书记,见了明杰恭恭敬敬,才明白公社领导,比村里干部高了一大截儿,再见明杰,竟觉得两腿发软,心里禁不住打鼓。
仲森刚端起饭碗,明华娘端着一碗豆腐,慌落落地进来说:“他爹,王跃全领着两个外乡人,在街上转悠呢,身上盘着铁丝,手里提着黑碗,不是来拿人的吧?”仲森咧了咧嘴,见怪不怪地说:“兴许是游斗的吧。她娘,往后咱把心放进肚子里,县上有明义,公社有明杰在上头罩着,我才不怕他霍老三。”
明华娘说:“明杰又不是王母娘娘,手大遮不过天来。”仲森笑着说:“霍老三见了我,光腆着脸子笑,不提明兰的事了。这狗日的,也有怕的时候!”玉兰抱着水源进来说:“门口站着两个外乡人,伸头探脑,我没敢让他进来。”
明华娘紧张地问:“是不是王跃全?”玉兰摇头说:“我不认得王跃全,看着像两个外乡人。”明华娘说:“王跃全阴沉着脸,一张脸像烙糊了的烧饼,跟死了亲娘老子似的,一天到晚见不着个笑脸。”
拿起煎饼咬了两口,天井里有人嘀嘀咕咕说话,明华娘撂下煎饼,心烦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说着出去了,真是王跃全,王跃全身后跟着俩外乡人,跟班儿似的,身上背着明晃晃的铁线。
明华娘笑着说:“王同志啊,快屋里吃饭,您真会赶饭食头,刚端起饭碗来。”王跃全脸皮使劲儿皱了皱,说:“嫂子,给你家安戏匣子,你看安哪里合适。”明兰听见动静,出来看精致,问王跃全,“老王,啥是戏匣子,倒是新鲜。”
明华娘没听明白,说:“王同志啊,俺才不喜欢看戏呢,锣鼓喧天,震得耳朵嗡嗡的。羔子娘喜欢这一口儿,你快找她去吧。”王跃全脸皮皱了皱,干巴巴地说:“嫂子,戏匣子安你炕头上,往后想听戏就听戏,不想听戏,庄里有啥事儿,一听广播你就啥也知道了。”明华娘说:“哎哟哟,王同志啊,春上赊的小鸡,还没给人家钱呢,我哪有闲钱补笊篱!”
王跃全吧嗒着嘴,笑笑,说:“嫂子,不要钱,县里统一安,不光你一家儿。”明华娘心里说,说得好听,见观音菩萨一面儿,还得磕几个响头呢,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一个破黑碗挂在窗框上,还不够寒碜人的呢,要饭的也没有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