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02)
她不敢得罪王跃全,王跃全不像老黄老车憨厚,只得腆着笑脸说:“王同志啊,庄稼人一赊一欠从来有,不怕您笑话,前几年赊了人家一口骡子,人家上门逼债,差点儿出了人命。 不信,您出去访访。”王跃全脸皮也不会皱了,像块破布,不动声色地问道:“嫂子,你当家的呢?我跟他说话。”明华娘说:“俺当家的是个哑巴,舌头不打弯儿。”
仲森怕惹出是非来,王跃全不好得罪,忙出来说:“王同志,庄稼人啥也不懂,您说咋办就咋办。咱是磨道里的牲口,听吆喝准没差儿。”王跃全领着两人进来,在屋里查看了一遍。仲森嗫嚅着说:“王同志,我问一句,是全村里都安,还是光成分高的安?”王跃全脸皮又皱了皱,起了一层春波,比先前好看了许多,说:“三哥,你想多了,家家户户都要装喇叭。马上奔**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王跃全的话,仲森没听明白,村里都安,他放心了。安喇叭的外乡人,踩着吱吱响的梯子,把铁丝捋着屋檐走了一圈,把黑碗钉在窗棂子上。王跃全说:“三哥,咱庄户人享福了,往后不出门儿,你就听上戏了。咱听不惯京戏,扎耳朵,咱喜欢听评戏二人转。”
仲森随和地说:“庄户人多听听外面的动静,多长不少见识呢。”仲森还是想不明白,一个黑碗一根黑线就能听戏,骗谁呢,戏台子搭在哪儿?锣鼓放在哪儿?很快装完了戏匣子,王跃全领着外乡人背着铁丝走了。
明华娘端详了半天,窗户上挂着个纸糊的黑碗,说:“他爹,王跃全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仲森说:“没一句人话,骗死人不偿命!”明华娘说:“少说一句,在外边不中听的别乱嚼。”
仲森吃完了饭,披上夹袄出来看究竟。天气有点儿阴,不紧不慢的西北风在街上游荡,老槐树下坐着不少人,仲森过去了。刘老成问:“三哥,戏匣子响了没有?”
仲森说:“不阴天不下雨,蛤蟆不叫唤,一个破黑碗还能说话?”刘老成吃地一笑说:“三哥,你得学学田,人家说方,学田说不圆,人家说母鸡能打鸣,学田就说亲眼见。学田啊,上了台子,把心眼子吊正当了,顺过茬子来了。”仲森苦笑着说:“老成,咱没经师,不会编瞎话。”
黑宝在人空里站着,谁也没注意他,听刘老成编排他爹,黑宝攥着拳头,发狠地说:“谁编排俺爹,我要谁的好看!”刘老成好不容易才把舌头收回去,愣愣地看着黑宝,不敢吭声。仲森问:“黑宝,你家里安了没有?”黑宝说:“去他娘的,谁要个吊破黑碗挂在门框上!”
仲森心里不踏实,问刘老成:“老成兄弟,不是家家户户都安吗?”刘老成说:“三哥,等着人家上门收钱吧。”仲森疑惑地说:“我问王同志,老王说不要钱。”刘老成说:“三哥,无本难求利,老王的话你也信?春上来赊小鸡,给人家现钱,人家还不接呢。”仲森心里慌乱,说:“随他去吧,咱是谁,哪有白得人家东西的?咱会说书还是会唱戏?上了人家的船,由着人家吧。”
羔子娘风风火火过来了,站住问仲森:“亲家,没见王跃全?”仲森说:“刚从俺家里出来,一晃不见影儿了。你找他有事儿?”羔子娘嘟噜着脸说:“满庄满院安戏匣子,这个鸡屎眼,咋把俺落下了?不要钱的东西凭啥不给安?”
刘老成嘎嘎地笑着说:“嫂子,虱子不要钱,爬到谁身上,谁也不愿意。”羔子娘没好气地说:“有八斤半的虱子,我当老母猪养着。”大家笑了一阵儿,看着羔子娘走远了。
到了晚上,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早把戏匣子忘干净了。明兰说:“今儿二姐让我帮她拾掇院子,我到她办公室里喝水,她桌子上有个会说话的机器,说是电话呢。二姐说话的时候,我听了听,像是二哥的动静儿,隔着百十里地,话是咋传过来的?声音真真的,像二哥站在跟前一样。”仲森想起王跃全的话,“王跃全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兴许说的就是这个吧。”
明华娘撇着嘴巴说:“井底的蛤蟆见了天了!你大嫂子说,嫦娥家有电话,家里来了人,一个电话打过去,范立田就知道了。”明兰说:“怕是又要变世道呢。听二姐和刘东民说,县里在咱这里试点,还说要吃食堂,咱又不是公家人,咋还吃食堂?我听不明白,后来二姐和刘东民说话的动静小了,我寻思着她怕我出来传话呢。”仲森点头说:“平日里没事儿,多往你二姐那里转转,你二姐指派这一摊子,不容易。”
明华娘说:“外面传得邪乎着呢,说咱家老林里发了青烟,不定出多大的人物。几辈子的修行,都到那两边去了,咱啥也没摊上。”仲森看着玉兰怀里的水源,叹了口气,说:“话不能那么说,俺哥仨一母同胞,老辈儿的功德,谁家也有份儿,等咱水源长大了,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正说着话儿,窗棂儿上叽叽喳喳,明兰侧着耳朵听,明华娘说:“有啥好听的,燕子争窝呢。”明兰听了一阵儿说:“燕子早回南了。”仲森说:“别听王跃全的,不长舌头的东西不叫唤。”
戏匣子有了声音,开始嘟嘟了几声,明华兴奋地说:“戏匣子有动静了!”大家撂了饭碗,围过来听戏,一阵儿锣鼓胡琴儿,接着出来戏文了,明华娘瞪着眼说:“真是奇了怪了,人咋跑到戏匣子去了?”仲森说:“王跃全说得没错,真是唱戏,是《武家坡》!”
刚把胃口吊起来,戏匣子又不唱了,唱戏的弦子喀吧断了,仲森仰着脸听了一阵儿,声息俱无。明华娘说:“跟说书的没两样儿,说到关口上,惊堂木一响,就该收钱了。他爹,王跃全真说不收钱?糊弄咱们吧。”仲森摇头说:“管他呢,自古无君子不养艺人。戏也听了,收钱你也没法子,听在耳朵里抠不出来了。”
大家又开始吃饭,听了一截儿,耳朵里的胡琴声还在,心里痒痒得难受,这顿饭就吃不利落了。明兰说:“兴许还唱吧,月亮还没出来呢。”明兰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喇叭里“喂!喂!”了两声,一个女人细声细气地说:“社员同志们,大家注意了,明儿一早,在老槐树地下开社员大会!”明兰高兴地说:“是俺二姐的动静!”仲森说:“原以为闺女孩子不顶用,看看明杰,几个儿子也不换!”明华娘叹着气说:“不知又斗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