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7)
淑云问:“他四叔啥主张?”玉兰说:“他有啥主张?爹娘拧起性子来,哪有他说话的份儿!我吃点儿屈也就罢了,孬好还能和你说说,我心疼你老四,这家里把他过继出去,那家里又要退回来,街上的狗还有个主人呢,他心里啥滋味?”
淑云也跟着掉泪,吁叹着说:“就是呢。明智本来心性儿就小,不定心里受多少磨难。可这事儿谁也没错,三叔也是一片儿好心,经历了学田这一场合儿,他也是吓怕了,怕给你们惹是非呢。”玉兰说:“我哪有不明白的!”
明智坐在爹娘跟前,一言不发,问一句说一句,眼窝里滚动着泪水,明仁娘眼睛不济,听儿子的动静儿不对,像是受了委屈,心里一股子酸水冒出来,问道:“明智啊,你咋了,心里不熨帖?”这一句问,明智的心像是碎了一般,在这边他是个多余的人,还不如条狗,说送给谁就送给谁,他要还在这家里,有爹娘哥嫂庇护着,少受多少委屈!
明仁娘攥着明智的手,说:“孩子,心里有苦楚,和娘透露透露。”明智使劲捂着嘴巴,哭着说:“娘,我不是您亲儿子?您偏偏多了我?”一家人都不说话了,明智哽咽了几声,说:“娘啊,我不是大路上拣的?我不是没娘要的孩子?娘,您狠心把我送出去,该送的远远的……这么些年了,您没给我一句准话儿。”
明仁娘的心,像猫咬了一口,疼得浑身一哆嗦,眼泪一下子止不住了,说:“孩子啊,娘的亲儿子,我没多了你。你咋想起来问这个?”明智呜呜咽咽哭了几声,仲林心疼孩子,咳嗽了几声,说:“明仁,你扶我过去,我问问你三叔,明智有不对的地方,打也打的骂也骂的,给孩子气吃不行!”
明仁说:“爹,您先静下心来,听老四把话说完。老四,到底咋了,你说个囫囵话儿。”明智抽噎着说:“哥,从小你疼我,我没忘了,到了今天,你也不管我了。”仲相说:“老四啊,人凭良心树凭根,你从小身子弱,你爹娘捧在掌心里,你咋说出这种话来!”仲林气不过,气呼呼地说:“叫他说!凭啥说这种没良心的话!”明智一时泪噎喉咙,说不出话来。
淑云和玉兰听着天井里动静不对,忙出来了,淑云流着泪说:“你们谁也不许逼老四!爹,娘!您二老消消气,咱家里他兄弟五个,谁不是在爹娘跟前?说起来也没好日子过,可在爹娘跟前踏实啊。老四从十四过继出去,谁也说不出三叔三婶孬来。爹娘的巴掌贴在脸上,心里觉得热乎。老四不吭不哈,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谁不心疼他?在三叔那边,叔婶知冷知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掉进福窝里了,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多少年,他都不会笑了。”
明杰娘抹着眼角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疼再热也不如自己的亲娘。老四,别硬憋着了,把心里的苦水倒一倒,窝憋出病来,还不是自己受罪。”明智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玉兰说:“那边爹娘也是好心,怕我们掉进枯井里,想让我们再回来过日子,趁着白区长在这,把成分更正过来。”
仲林说:“老三好糊涂啊,这么些年,是块冰也暖热了。”仲相说:“大哥,老三有这个想法儿,也算难得了。过继明智,是想老了跟前有个依靠。玉兰,你和明智有啥想法儿?”
玉兰说:“以前啥事都是爹娘拿主张,这事儿不成!狗还知道恋家呢,爹娘养了他这么多年,老了用人了,俺俩再出来,还不让人戳烂了脊梁骨!我也想开了,成分是人家给的,不是爹娘过下的,怨不着爹娘。儿女们担承得了,富农不止咱一家,还能没活路了不成?要是没志气的,随人家批斗,踩在脚底下。”
没想到玉兰这么有见识,仲林点头说:“玉兰,爹等你这句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三叔就是你亲爹,就当是他生养的你们,不管他啥成分,咱们站得直走得正,天塌不下来!”
明兰和爹娘赌气睡觉去了,她自己的婚事,自己拿主张,不用谁来说三道四。仲森两口子叹了一阵儿气,明兰是烈性子,和她犟起来,上墙爬屋,寻死上吊,明兰脾气火烈,惹着了,天上捅个窟窿。
明智性子蔫,也是犟脾气,使起性子来,一撞南墙不回头。想想自己的儿女,哪知道当爹娘的难处!好在玉兰是个讲理的人,娘家是当庄里的,怕人说闲话,不会到那边过日子。
明智和玉兰一阵儿没回来,眼看牛郎星过了屋顶,仲森含着烟管儿,在一边唉声叹气,明华娘有些心焦,说:“他爹,咱俩过去听听大哥拿啥主张。”仲森说:“大哥有啥主张?别说孩子不愿意,就是孩子愿意,谁也作不了他的主。”明华娘说:“家里大哥拿总,听他的吧,伤了和气倒不好了。”
两口子虚掩了大门出来,街上很静,碾棚里像是有灯火,人影儿来回地晃,接着听见碾脐咿咿呀呀地响。明华娘抓住仲森的胳膊,说:“碾棚里闹鬼呢。昨晚上有见的,过半夜了,碾棚里有动静,一团麻亮的灯火,光看见碾盘转,不见人影儿。”
仲森大声咳嗽着,说:“骗人呢,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能使唤动了鬼神?”明华娘抬头看着天,天蓝蓝的,天空里一点水汽也没有,犯愁地说:“雨水还远着呢,等着挨饿吧,不闹合作社,兴许有人挑头祈雨,天旱成这样,没人操闲心。”仲森说:“四六年那一场旱,还在眼前似的,老天爷不贪恋忘本的人。”
到了大哥家门口,两人刚要进门,里面的人影散了,仲相两口子提着灯笼一前一后出来,后面跟着明智和玉兰,黑影里有人走动,仲相问:“谁呀?快交更了,咋还不睡觉!”明华娘说:“二哥,是你们啊,咋不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