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6)
晚饭谁也没心情吃,闷闷坐了一会,仲森本想把事儿定下来,再和大哥说,对孩子有好处,大哥也不会说啥。 不是他仲森反悔,世道摆在这里了,谁不想有个儿子在跟前?明华娘心疼明智,这孩子打小心事儿重,不像玉兰通透,平日里话就少,一头子不出两头子不冒,心里搁不住事儿,忙说:“明智,你有日子不回来了,到那边看看你娘去,见一回问一回。”明智没言语,玉兰说:“我和你过去吧,别愁眉苦脸,让老人跟着担心。”玉兰和明智抱着孩子走了。
明华娘掉了几滴泪,说:“他爹,别逼孩子了,明仁明杰在村里当干部,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会把他咋的。”仲森说:“没有引子不发面,赶在事儿上就难说了。三官还是一把手呢,他想保学田,霍家兄弟一口咬住了,他有啥办法?”明华娘:“霍老三没人味儿,学田是他师傅,说绑就绑了,给学田一刀,他也不眨眼皮。”
明兰说:“你们看我干啥!学田这个哑巴亏,吃得应该,哪有像他似的,还没影子呢,大包小包收人家的礼。”明华娘叹着气说:“明兰,你哥忒老实了,你在跟前帮他一把,我和你爹去了,也闭住眼了。”
明兰说:“趁早别打我的主意儿,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当姑子去!”仲森说:“咱把霍老三得罪下了,见了面洋腔怪调,好似欠他啥似的。”明兰说:“他再来,说话听的罢了,有一句不好听的,我把他叉出去!”仲森哼了一声,没言语。
仲林的精神头一天不济起一天,刚吃完饭,眼皮越来越沉,嘴里嚼着烟袋,呼噜声起来了。明仁娘说:“你爹上辈子是磕头虫托生的,刚咽下嗓子去,眼皮抬不起来了。年轻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儿找补上了。”明仁扶了爹一把,说:“爹,我扶您炕上睡去吧?”仲林睁开眼,摇头说:“外面凉快,炕上鏊子似的。”
淑云擦净了桌子,进屋拖出一领席子来,俯就着仲林躺下。明仁娘抬头看天,天上光灿灿的,一丝风也没有,皱着眉说:“看这天象儿,不像有雨的样子,过了六月六再不下雨,今年没指望了。”
淑云说:“前两天八里堡来抬雨神,说是祈雨,到了村口,碰上白区长,空着轿子回去了。”明仁娘感叹说:“这年月啥也不灵了,庄稼人心眼子精明了,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哪有几个积德行善的?”
淑云说:“外边闲话多着呢,当面不说,背后还不是骂二叔,说二叔弄来个不得好死的女人,停在龙王殿里,破了风水。”明仁娘说:“过去两年了,去年风调雨顺,怨不着你二叔。”淑云说:“给二叔传个话儿,让他召集些人,祈雨的行头都有,不用多大的破费,祈下雨来,把嚼舌的嘴巴封住。”
说着话儿,听见大门响,淑云赶紧儿开门,果真是二叔二婶,淑云笑着说:“不是有神灵吧,说谁谁到。”明仁娘推了仲林一把,说:“别睡了,他二叔过来了!”仲林爬起来,含混地说:“精神不济了,一天到晚不知睡几回呢。”仲相说:“老要张狂少要稳。上了年纪觉多了不好。”
淑云问:“咋样,明杰有没动静?”明杰娘说:“小白像是有热乎气儿,你妹妹的心像是冰做的,一时半会暖不过来。”淑云愣着说:“这事儿别人又伸不得嘴,让她想多了,还不把天戳个窟窿。”明杰娘说:“我和你二叔哪敢问,白区长说明天走。淑云啊,你抓破脸皮,问一声小白,小白心里有眉目,慢慢等着吧。”明仁娘也说:“两人有缘呢,问路的也有成了夫妻的,没缘分,谢了花也有不坐果的。”
仲相说:“大哥,我想央几个人祈雨,庄稼到嘴了,赶上伏旱,今年的庄稼算白忙了。”仲林说:“别在乎白区长,老辈儿传流下来的风俗,不算封建。庄稼人盼啥?天旱的时候盼雨,扬场的时候盼风,心里顺妥了,日子就顺妥了,日子顺妥了呢,老百姓就安稳了。”
仲相说:“顺妥的日子不多,庄户人是磨道里的牲口,不上笼嘴,不捂眼罩,不走正道儿。学田不算不精明吧,一眨巴眼皮一个心眼儿,心眼多了也是个累赘。儿子不认他了,钟琪媳妇找白区长把成分改了。”
仲林瞪着眼睛问:“还有这事儿?”仲相说:“钟琪不是过继出去了吗,多少年的事了,我早忘干净了,今儿人家找保人作证。保人是我和三官,当着俺俩的面儿,把文书当场烧了。学田光吧嗒嘴,一句话也没有。”
仲林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学田是个规矩人,做儿女的到不了这份上。”明仁娘问:“钉子砸进木头里去了,成分还能改吗?俺明智这辈子认了倒霉爹娘,不定啥时挣扎出来呢。”仲林骂道:“娘们家就知道胡咧咧,董家倒不了,没人欺负他!”
明仁说:“今过晌老四回来了,一路上急急忙忙,三叔捎信让他回来,像是有大事儿。”明杰娘说:“不是明兰定亲吧,咋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明仁娘抹着眼角说:“你老四比以前心大了,回来也不过来坐坐,心里早没了我这当娘的了。”淑云说:“他来家呆不住,您别想多了,老四不是没良心的人。三叔把霍老三得罪下了,见了面霍老三不像以前亲热了。”
明仁娘说:“咱凭着闺女,未必跟他霍家,霍老三不是厚道的人。”明杰娘说:“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从划了富农成分,你三叔三婶像换了个人似的,人前人后知道小心了。倒是霍老三,猛张飞似的,不知吃几碗干饭呢。”仲林咳嗽了一声,说:“董家是大户人家,自古忠厚传家,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明兰不点头,他霍老三能咋的!”
明智和玉兰到了过道里,听见天井里说话,明智站住了,玉兰推了他一把,小声说:“进去吧,哪有外人!”进了大门,院子里一家人围坐着说话,没留心明智两口子进来。玉兰说:“二大娘也在这里呢,在街上听着说话儿,我还当谁来着。”明智叫了爹娘,接过嫂子递过来的小凳儿,在人空里坐下了,脸上没笑影儿。
明仁娘泪眼婆娑地说:“明智,你在家住几天,娘想你有些日子了。”明智神情愣愣地说:“娘,我住不下,明儿赶回去上课。”淑云接过玉兰怀里的孩子,笑着说:“几天不见,又长了一截儿。水源,你娘给你吃的啥好东西。”玉兰拉了嫂子一把,妯娌俩抱着孩子进了小西屋。
玉兰眼圈红了,淑云疑惑地问:“咋了,不是好好的吗?”玉兰抽噎着说:“嫂子,俺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说到伤心处,玉兰吧嗒下泪来,把前前后后的事儿说了一遍,淑云说:“三叔倒是个通事理的呢。玉兰,三叔也是为你们好,老人家比我们想的长远。这事儿有悖情理,爹不会答应。”玉兰说:“嫂子,我进了你家的门儿,在老人跟前,从不敢放肆,这事儿传扬出去,担了不孝的名声,哪有脸面在老少爷们跟前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