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5)
往前走了几步,霍老三悠荡着一担水往家挑,见明智过来,立住身子等着明智过来说话。 明智说:“三叔,定远兄弟呢,还用得着您老挑水?”霍老三说:“明智,人不能和人比,三叔有你这么个儿子,三叔一步仨响头。”明智笑着说:“定远哪点儿比我差!”霍老三说:“有胳膊有腿,该有的都齐全。明智,过来玩啊!”
明智回了家,爹在树荫里搓麻绳,明智叫了声爹,仲森沉着脸应了一声,说:“他娘,咱明智回来了,孩子饿了,快做饭。”明华娘扎煞着两只面手,从屋里出来,看见明智眼里含着笑,问:“明智,你咋回来的?”
明智说:“八里堡魏家铺子到城里进货,捎了一路,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明华娘说:“咋不让人家来家喝口水?”明智笑了笑,眼睛往屋里看着,明华娘笑着说:“想儿子了吧?玉兰娘俩走娘家去了,天黑让明兰去叫回来。”
明智进了屋,小声问:“家里没事儿吧,爹脸上不好看。”明华娘说:“你爹就那样儿,整天耷拉着脸,拣只金元宝,也买不回张笑脸。”一会儿,仲森进来了,明智掏出一包烟递给爹,仲森说:“别枉花了钱,挣个钱不容易,爹有根草棍儿嚼就行。”明华娘白了仲森一眼,说:“花多少钱是孩子一片孝心,哪有你这样的!”
闷了一会儿,仲森说:“平白无故把你叫回来,没吓着你吧?”明智说:“一路上心口一直扑腾着跳,到了村口见着大哥,一口气儿才喘匀。”仲森说:“明智啊,咱家成分不好,爹怕拖累你。这两天,爹魂不守舍,总觉得对不住你。你在那边,也是响当当的成分。”
明智咧嘴儿一笑,说:“爹,您想多了,啥成分不成分的,我才不在乎呢。咱没剥削谁,身正不派影子歪,李校长还是国民党呢,上个月人家入了党,姐夫还当他的入党介绍人呢。”仲森说:“咱能和人家比?四六年解放三番,李校长献了城池,帮着八路军打胜仗,不是李校长投诚,不定死多少人呢。”
明智说:“爹,您别想多了,钉副马掌还得磨三五年呢,成分已经定了,由不得自己。”仲森叹了一口气,说:“凭心里说,明智,你心里屈不屈?”明智说:“谁也没有前后眼。爹,当初您知道有今天,也不会要梁家那么多地,世道变了,人情也跟着变。我不是没良心的,不管世道变成咋样,我不会不认爹娘。”明华娘说:“你爹吓怕了,学田那样的人精,让人家斗草鸡了,两天不敢出门儿了。”
明华娘把斗争学田的事儿说了一遍,“你爹的意思,把你叫回来商量商量,趁白区长还在这里,把你的成分改过来。”仲森说:“明智,爹不是赶你,在爹心里,你是爹的亲儿子,亲儿亲女没你孝顺。人跟着时运走,你娘那边牌子正,听我一句话,你和玉兰回去吧。”
明智一阵儿没说话,他不像其他几个兄弟,心眼儿窄小,在外面闯荡几年,性情儿没变,听仲森这么说,一肚子苦水涌出来,眼泪轱辘了一阵,吧嗒了下来,抽着鼻子说:“爹,娘,二十四孝在我心里装着呢,玉兰哪儿不孝敬您,您只管说,玉兰年轻,做事儿不周全,儿子媳妇,您打也打的骂也骂的,您把俺俩赶出家门儿,我没脸见人!”
不到天黑,明兰把玉兰娘儿俩接回来,一进门儿,一家人没有笑脸,玉兰心里的高兴劲儿,一下子压住了,莫不是明智惹恼了老人?玉兰把孩子塞到明智怀里,瞪了自己的男人一眼,半嗔半怒地说:“爹,您犯不着和他生气,他多大年纪,也是您儿子,光依着自己的心性儿,哪知道体谅老人!”
明兰不知内情,明智一脸委屈,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说:“哥,你也是!咱娘好不容易把您盼回来,您倒回来施威风!”又转过脸来念劝爹,“您老还跟俺哥记仇?您要不舍得,让俺嫂子给他两下子,替您老人家出出气儿。”
明华娘也在一边吧嗒着掉泪,说:“玉兰啊,不是爹娘心狠,也不是你两口儿不孝顺,世道赶在这里了,但凡有一条生路,爹娘不会把你们赶出去。当初明智进这个家门,爹娘犯了多少难!”
玉兰似是明白,似是糊涂,她没有丁点儿对不起爹娘,怪不得爹娘捎信让明智回来,原是把他们扫地出门,一肚子委屈,梗在喉咙里,眼泪打着旋儿说:“娘,您不要俺了?我不守妇道,失了当媳妇的本分,给董家丢了人,横竖还有家法呢,您老人家多担待媳妇,不能担待,您给我个明白话,一纸休书把我打发了,我没话说。”说着话,眼泪闪闪地下来了。
明兰心疼哥嫂,家里的事儿她抱全本,嫂子过了门儿,孝敬爹娘,心疼妹妹,家里比以前和睦了不知多少,见爹娘使起性子来,给哥嫂下不来台,生气地说:“哪有你们这么当爹娘的,从外面听了闲话来,不依不饶,醋从哪里酸,盐从哪里咸,横竖有个说法儿,使规矩也没你们这样的!平常儿千好万好,一遇到事儿上,说翻脸就翻脸,他俩有不是,您给俺嫂子个明白话。”
明华娘哭着说:“明兰,娘才不听人家嚼舌呢。你爹想让你哥再回你大爷那边,咱这边成分高,水源长大了咋办啊,你们当闺女的,孬好找个主儿,离了这个火坑,你哥你嫂可是一辈子呢。”
明华娘把孩子揽在怀里,亲了又亲,说:“水源,你是奶奶嫡亲的孙子,奶奶的心头肉,你不在奶奶跟前,奶奶该咋活啊。明智,你们摊上黑了心肝的爹娘了,找个好日子出去吧,我和你爹还有几天活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背时运,别和爹娘恼,过了这阵儿,心里就好受了。我和你爹啥也不图,到时候别失了礼节就行。”
明智眼泪汪汪,当初他过来的时候,心里哪个不情愿,三天两头往回跑,十几年过来了,爹娘对他的恩情,他怎能忘得下?玉兰抹干了眼泪,说:“爹娘,今儿我也给您老人家个明白话儿,我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成分是定了的,这么些年,我没一句怨言。”
玉兰一边说一边掉泪,“明智是您儿子,但凡是个没良心的,跺跺脚离开这个家,他在外面有份儿差事,不念情分,在外面置下一份儿产业,把俺娘儿俩接了去,您老拦也拦不住。您过继明智,就是想身后有个接续,这话儿是这么说的吧,谁没有个终老?谁不指望儿女?成分高低又能咋的?不偷不摸,坦坦然然过日子,我不信谁能把咱咋的!”
仲森的心里宽展了一些,说:“玉兰啊,你们年轻,日子还早着呢,学田就是样子呢,不是成分别着,谁敢拿他咋的!”玉兰说:“咱不和学田比,学田是啥样的人?从今往后,爹娘还是少出去,话多了难说不落话柄。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咱规规矩矩的,不怕人家找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