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4)
明杰说:“好好的。 有啥想不开,社里对事不对人。这事儿学田叔做得不地道。你们想想,都像学田叔,不声不响把社里的骡子牵出去卖了,合作社还要不要?”钟琪使劲儿埋着头,他还有啥脸儿?
钟琪媳妇叹息着说:“谁也怨不着,怨他老人家拿错了主张。谁家不是牵骡子牵马入社的,明杰妹妹好几匹骡子也在社里呢。钟琪没少说他老人家,这爷儿俩吧,不对脾气儿,说好听的,还听不进去呢,俺爹不让人歪嘴。”
白云说:“你们两口子有这样的觉悟,我替你们高兴。你爹的老脑筋,也该转转弯了,在我们河北,不允许地主富农入社,把他们孤立起来了,看着自由,谁敢乱说乱动!”钟琪媳妇红着脸儿,说:“白区长,我想跟您探听个事儿,不对的地方,您别计较,农村人没见识。”白云点头说:“你说吧。”钟琪媳妇拉了钟琪一把,钟琪一拧膀子,这种话儿他张不开口。
钟琪媳妇鼻子里哼了一声,白了钟琪一眼说:“一辈子拖不出驴棚子来!”钟琪媳妇苦笑了一声说:“白区长,您别笑话,俺不是不孝顺,可俺不能孝敬富农分子,您说是吧,我想跟家里划清界限,趁您在这里,俺想把俺家的成分更正过来。”
明杰一愣。钟琪媳妇说:“钟琪是过继出来的,顶他大爷哪一枝儿。他大爷是贫雇农,土改的时候,没一垄地,连个女人也没有。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俺想问问,该不该随他大爷的成分?”
白云看着明杰,明杰点头说:“这事儿倒是真的。”白云问:“钟琪,你啥时过继出去的?复查以后就不好办了。上面有文件,国家有政策,丁是丁,卯是卯,这一点决不能含糊。”钟琪说:“俺大爷走的时候,俺还不记事儿呢。”
钟琪媳妇从腰里摸出一块红绸儿,递给白云说:“白区长,您看看,这是钟琪的过继文书,上面兴许有日子呢。”白云接过来,凑着灯火看了起来,密密麻麻漂亮的小楷书,写得整整齐齐。
过继书
民国三十一年岁次壬午正月初九黄道吉日魏氏第十二世孙魏学礼无有后嗣香火不继有失宗序体统经协商准立次弟魏学田之长男魏钟琪为子嗣以保终老之虞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各安天命永不反悔。
立字人:魏学礼 魏学田(手印)
见证人:魏三官 董仲相(代书)
白云看完了,重新包好交给钟琪媳妇,点头说:“可以更正过来。更正过来,你们要和你爹划清界限,两家从今以后,没有任何关系了。”钟琪哭丧着脸儿说:“他是俺爹,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咋能把根儿断了!”
白云说:“这是政策,政策是铁门槛,你们反悔了,还随你爹的成分。”钟琪媳妇忙说:“白区长,这个人心里没有颗定盘星,您别和他计较。不怕您笑话,他魏家门里,从老辈儿起,女人当家,家里大小事儿我说了算。”
白云说:“还要村里讨论通过,我一个人说了不算。”钟琪媳妇抱起孩子说:“白区长,您还不知道俺灶门朝哪呢,明儿派到俺家吃饭吧,我给您烙油饼。俺烙的是千层饼儿,不像手拙娘们烙的,破鞋底似的。”送走了钟琪两口子,听到说话声,仲相和明杰娘一前一后回来了。
仲森给明智捎了信去,让他务必回来一趟,明智不知家里发生了啥事,和李力生请了一天假,在街上截了一辆骡车,急急忙忙赶回来了。马车是八里堡魏家铺子里的,到城里进货,一说是明华的兄弟,老魏没打含糊,到了八里堡卸下东西,把明智送过来了。
明智毕业后,学校缺先生,李力生把他留下来任教,教高小一年级语文算术。明智很敬业,不是要紧事儿,一般不回来。梁屯田早已辞了公学里的差事,在八里堡办了一所小学,办得有模有样。
到了村口,已是黄昏时分,热气慢慢降下来了,路两边的庄稼耷拉着叶子,再有几天不下雨,伏旱是定了的。明智正低了头走路,前面过来一辆马车,到了跟前车子停了下来,明智猛抬头,是大哥。明仁吆喝住大车,笑微微地说:“老四,你咋不声不响回来了?”明智听大哥这样问,心里平静了些,说:“爹捎信让我回来,哥,家里有事吧?”
明仁说:“三叔没说有事儿,想你了吧。你呀,也该回来看看,水源立住脚了,你见过几面?”明智看着大哥拉着满满一车粪,说:“天旱成这样,急着送粪干啥?地里没墒情。”明仁说:“六月六是下雨的日子,不定哪一阵风带过雨来。你快回去,婶子出来看了好几遍了。”
老槐树下边聚了好多人说话,见了明智,大伙都说明智长出息了,不愧是董家的儿女。明智和大伙说了几句话,从兜里摸出几颗烟一一分给大家。刘老成说:“你看人家明智,转眼之间就是公家身子,一月打一回场,不像咱们土营生,守着一片红土干瞪眼。”
何松年说:“一样的命,谁伺候庄稼?天王老子不公就在这里,托生成个骡子,你就是吃草的,托生成根长虫,一辈子长不了脚。”明智笑着走了。俗话说,骡马大了值钱,人大了不值钱。老少爷们评判个人,还是忘不了老礼数,对乡亲们不亲敬,你混成王公大臣,他也不抬眼看你,礼数不周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