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2）

    天井里静了一阵子，仲森不说话，烟管儿吸得吱吱响，很快，烟雾把他的脸埋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明华娘说：“少吸两口吧，小猪吃奶似的。没你这样的！”仲森在鞋底上磕尽了烟灰，说：“霍老三心眼儿没放正当，这鳖种儿还没死心。”
    明华娘说：“我早看出来了，杀猪的心，比刀子还黑。甭想好事儿，我把闺女砸砸糊了墙头，也不让明兰进霍家门里。”仲森说：“不怕君子抄家，就怕小人恼脸。学田还不是收了他的东西，没办成事儿？霍老三这块怂种，杀猪杀得没人味了。”明华娘问：“他爹，你怕了？”仲森呸地吐了口痰，瞪着眼骂道：“我怕他个球！”
    仲森嘴上说不怕，心里早怯了，他有啥法儿？明兰果真跟了霍家，他一百个不情愿，明兰比明华更难缠，绑进轿子，也把轿子拆了。明华娘叹着气说：“咱俩黄土埋到嗓子眼了，两眼一闭，用不了几天就化成水了。孩子们咋办啊？想想倒是对不住明智。”
    仲森叹息一声，说：“明智入了党就好了！”明华娘说：“兴许吧。”仲森皱着眉头说：“他娘，这几天睡不好觉，琢磨了几天，心里总算有了个头绪，我想把明智的成分改过来。”明华娘说：“咱没功劳，人家凭啥听你的？”仲森说：“找个因由儿，把明智退给大哥！”
    仲森说得很坚决，明华娘嗓子眼里堵上了，吧嗒着眼泪，说：“孩子不会忘了咱们吧？三天养不熟一条狗，我养了他十二年，给他娶了媳妇儿，没有不如意的。”仲森说：“孩子有良心。没良心，你养活的，他不顾念情分，也没法儿。二十四孝传留了多少辈儿，有几个照着做的！”
    明华娘流着眼泪说：“他爹，还是不走这一步吧，还有没别的法儿？”仲森说：“但凡有法儿，咱不走这一步儿。”明华娘说：“听听孩子们的想法吧。”仲森说：“孩子们啊心肠软，这事儿你听我的！”仲森觉得腰直起来了，心里痛快了许多。
    钟琪两口子吃了晚饭，抱着孩子到学田家里来了。学田家吃饭晚，一家人刚端起饭碗来，钟琪三口子进来了，学田低头吃饭，装作没看见，学田媳妇也没翻眼皮。小满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咋吃饭这么早？”钟琪媳妇说：“三顿饭进了肚子，身上就坦然了。”
    学田媳妇说：“家里塌了天，也没你们的事儿。钟琪啊，你爹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后悔？”黑宝说：“我算看透了，不出事儿，还算一家人，出了事儿，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小满说：“谁像你呀，人家掉在路上的心眼，你也拣不来，一扁担把霍老三的人头抡下来，黑宝，我该唱小寡妇上坟了。”
    学田使劲咳嗽了一声，黑着脸儿说：“碗口大的馍，糊不住一张嘴！”小满说：“就知道跟俺施威风！”钟琪不说话，在这个家里他算啥呀，媳妇拿眼看他，他装作没看见。媳妇沉不住气了，说：“爹，钟琪还是不是您的儿子？”
    学田梗着脖子说：“他是我爹，钟琪出嗣了！”钟琪媳妇一笑，她知道学田准说这话儿，说：“爹，不怕您老人家恼，您跟前几个儿子，为啥偏把钟琪过继出去？”黑宝说：“咱也想出去，谁要咱！”
    学田瞪了黑宝一眼，撂下饭碗说：“钟琪媳妇，这个家里盛不下他，行了吧？”学田媳妇说：“明智也是过继出去的，两家里好着呢，人家多孝顺啊。”钟琪媳妇说：“明智有人疼，不像咱扔在舍地里。”学田媳妇没好气地说：“他没少吃一口奶！我揣了他十个月，一天不差。”钟琪媳妇说：“不吃奶的是碌碡！”
    学田说：“钟琪媳妇，有啥话你说吧。”钟琪媳妇说：“人过继出去了，还带着嫁妆呢，这顶富农帽子咋办？”学田哧地一笑，说：“这我就没办法了。孙猴子戴上紧箍咒都没法儿，我有啥办法？”钟琪媳妇说：“办法倒是有，只要您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我就有法儿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学田又是一笑，说：“行啊，最好把我的帽子也摘了去，压得头皮疼。”
    钟琪媳妇说：“从今儿起，除了您百年之后，给您老人家行大礼，咱就算两家人了。”学田冷笑着说：“钟琪是从土地庙拣来的，没指望他给我行孝。”学田媳妇带着哭声说：“掰了葫芦还留着把儿呢，我不能白受了一回疼。”钟琪媳妇说：“葫芦离了秧儿，就是个瓢。谁还问哪根秧上长的？”小满说：“还是嫂子灵性！”
    学田说：“钟琪媳妇，出去这个门儿，你们爱随谁的姓，就随谁的姓，见了面别叫我爹，我承受不起。”钟琪媳妇说：“放心吧，再见了面就是过路的了。”钟琪没说一句话，他想哭，他想抡自己两个嘴巴，他和爹一样，也是一个没脸的人。
    钟琪媳妇说：“爹，娘，我和钟琪给您老人家磕个头。”学田媳妇说：“朝着水缸磕吧，它是你爹。”钟琪媳妇拉着钟琪，朝爹娘拜了两拜，一个头磕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云在家住的这些日子，仲相多了些笑声，白云在村里吃派饭，像当年立田老黄一样，在街上走，不定被谁家拉去了，有现成活儿，就有现成饭，白云看似瘦弱，干起活来，好小伙子比不上。不到天黑，明杰娘盼着白云回家，这几天，仲相不出去乘凉了，等白云喝茶拉呱，爷儿俩说话投己。今儿吃过晚饭，仲相在天井里坐着，一壶儿茶焖老了。
    白云回来，亲生儿子一样，问二老吃饭了没，在跟前规规矩矩坐下了。明杰娘看着白云安静的样儿，心里特别踏实，问道：“在谁家吃的？”白云说：“明美家。羔子够懒的，谷子秀穗了，二遍地还没锄完，地荒得插不下脚去。帮着锄了一天，总算看见地皮了。”明杰娘说：“杨家出懒人，一辈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