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01)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
第七十四章
过了小暑,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夜晚酷热难耐,天河里一片儿白光,星星像死鱼眼,没一点儿灵气。自从和学田有了过节,仲森不出去乘凉了,一天到晚在家里挥蒲扇。老槐树上结满了槐蚕,‘吊死鬼’在头顶上,荡来荡去,大伙儿嫌脏。干部们的耳朵无处不在,怕惹闲话,怕站台子,树下的人影儿,慢慢少了。
庄稼人在乎礼仪,在乎脸面,男女之间不讲究不行,入了伏期,不串门儿了,谁家没大闺女小媳妇儿?身上穿得少,露皮露肉,让人不敢睁眼。家家吃了晚饭,早早闩了大门,数着天上的星星,享受一份儿清静自在。
明兰拾掇了饭桌,在天井里洒了水,扫干净了,把一领大苇席铺在院子里,玉兰抱着孩子上了苇席,孩子像一口刚落地的小牲口,跌跌撞撞在席子上爬,引得一阵一阵儿的笑声。明华娘光了膀子,坐在席子上,两只**像水布袋一样来回地晃。玉兰看着婆婆的样儿,捂着嘴巴吃吃地笑。
明兰说:“越老越不成样子了,没羞没臊,一年里热几天,没见这样的。”明华娘笑道:“娘和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搓麻线也不敢挽裤腿角儿,如今世道变了,谁还在乎这个?”
仲森坐在角落里吸烟,心里一派闲愁,这几天他老在思谋着成分的事儿,批斗了学田,还了他清白的名声,按说他的气顺了吧,从那天起,觉睡不踏实了,心里生满了恐慌。
这一辈子,他不该要梁家的四十亩地,当初不知犯了哪门子邪!俗话说,外财不发家。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他败就败在外财上,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抱到怀里变成了一张狗屁。这顶富农帽子,像是一帖狗皮膏药,糊在身上越挣越紧,揭不下来了。
孙子在席子上乱爬,咯咯地笑,笑声像麦芒儿一样,扎着他的心,不会把孙子的前程耽搁了吧?明华娘说:“他爹,你出去风凉风凉,让孩子们洗洗,大热天的,身上起疥子,一抓一把血。”
仲森没挪动身子。明兰说:“街上没一个人影儿,您把他撵到哪里去!”明华娘看着玉兰说:“明智有日子不回来了,明仁去了趟三番,回来连个话也没有,孬好言语一声,不知见没见明智?”
仲森说:“兴许没见着。明仁给社里办事儿,不是赶大集,哪得个清闲!”明华娘说:“明仁还住了一宿呢,明智是他亲兄弟,去看看明智也是正理儿。”明兰说:“多少事儿指着大哥,他一个身子能劈到几下里?您少生是非吧。”明华娘说:“明兰,过了麦季,有一阵子了,你二姐还没来一遭儿呢,这个没良心的,八成把爹娘忘了。明儿你看看你二姐去,她要是有空儿,来住两天。”
没等明兰说话,墙外边有人大声咳嗽。明兰说:“您快点儿披上褂子吧,不定是哪个腿长的呢。”大门响了几声,明兰起身,嘟囔着说:“谁呀!大热天的,热晕了头吧。”明华娘不敢怠慢,赶紧儿披上褂子,说:“大热天里只有短的,没有长的,没是没非串啥门子!”
明兰开了大门,霍老三斜披了褂子,站在大门外。明兰没好气地说:“三叔,你来干啥?”霍老三说:“没事不兴来坐坐,你这闺女!”说着霍老三进来了,明华娘赶紧披上褂子,说:“老三,大白天多少工夫,你言语一声,嫂子打壶酒,也不枉你白跑一趟。”
仲森把腚下的小凳儿抽出来,递给霍老三,问:“老三兄弟,有事儿?”霍老三说:“没事儿。白区长让咱们干部,挨家挨户走走,征求意见,社里工作还有不落实的,只管说。”明华娘知道霍老三一准为明兰来的,说:“你们腚门子还有没擦干净的时候?你三哥属榆木疙瘩的,三扁担楔不出个屁来。”
明兰抱着孩子和玉兰进了小东屋,她才懒得搭理霍老三呢。霍老三望着明兰的背影儿,说:“社里的工作不见得样样都好,对干部们有啥意见,别抹不开面子。俗话说,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哪儿不妥当的,说出来,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仲森说:“老三,我没意见,干部处事公平,从你们脸上找块疤瘌也难。”霍老三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三哥,你学会看长远了。学田不识时务,草鸡了吧。”明华娘哼了一声,说:“老三,学田再不济,是张狗屁,也是你师傅。”霍老三嘎嘎地笑着说:“三哥,学田对我意见不小,当初我给他磕了头,算是上了贼船吧。学田说我没良心,我是干部啊,一碗水端不平,大伙咋看我?”
仲森说:“没有公道,就没有正理。”霍老三捻了一根烟,叼在口上,吧嗒了一阵儿,说:“三哥,为了你的事儿,我把学田得罪了。”仲森说:“为了我?我咋了?老三!”霍老三说:“可不是嘛!学田呢,是我师傅,不管他是谁,向亲难向理,我没给他留面子。学田是根没扎尾巴的人蛆,没几颗正经心眼儿。三哥,不是我说你,你招惹他干啥?”仲森委屈地说:“谁招惹他?话赶话儿,我没想招惹他。”
霍老三说:“事儿过去了,学田最多是条泥鳅,翻不起风浪来。”仲森说:“我后悔当初要了他的白脖子,喂了一春一夏,没出一分钱的力,一鞭子赶进社里,我还冤枉呢。没这事儿,我和学田没过节。”
霍老三说:“三哥,说句真心话,是成分惹得祸。学田要是正经出身,还真拿他不好办。”仲森心里一哆嗦,霍老三说:“像咱霍家这样的成分,提起来当锣敲,越敲越响亮。”仲森羡慕地说:“老三兄弟,三哥当初迷糊,掉进枯井里了,铁板上钉钉,没法儿更动了。”
霍老三朝着东屋高声说:“定远今儿入了团了,明年说不定就是团支书,过个十年八年,没准接三官的班。”明华娘鼻子里,又哼了一声。霍老三咧着嘴巴说:“世道变化快,这做人啊好比下棋,走一看三,一步看不准,这盘棋儿就输定了。”霍老三说完,嘿嘿地笑了两声,背着手游荡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