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09）

    黑宝心里先怯了，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说：“霍老三，你把俺爹逼煞了，一命抵一命！”霍老三一愣，说：“黑宝，你爹不是好好的吗？”黑宝红着眼角，说话软下来了，抽着鼻子说：“刚解开绳扣，谁知是死是活？”霍老三说：“你爹死不了，砸不烂的狗头，一根绳子，要不了他的命！回去吧，没你的便宜赚。”
    黑宝气咻咻地刚要走，明仁领着一帮子人进了院子，断了黑宝的退路，年轻人重面子，黑压压站了一院子人，黑宝的莽撞劲儿上来了。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举起扁担要抡。松年上前一步，把黑宝的后腰抱住了，黑宝使劲儿挣扎着说：“大哥，你别管，我非给他霍老三开了瓢。”霍定远说：“谁给谁开瓢还不一定呢。”何松年说：“黑宝，你敢！”
    何松年是黑宝大舅哥，平日里惧怕何松年，松年黑呼了一句，黑宝赶紧把扁担扔了。明仁说：“黑宝，给我个面子，回去吧，学田叔没事儿。”黑宝说：“霍老三，你欠着俺爹一条人命，你记住了！”
    霍老三说：“黑宝，给你爹问个好，我还是你爹徒弟呢。”何松年气不过，说：“霍三哥，别把人逼急了！”黑宝拧着脖子说：“滚你个霍老三，你不是个人种！”黑宝拖着扁担走了，跟前的年轻人没过瘾，说：“谁怕谁呀？黑宝草鸡了，跟他爹一样，也是个下软蛋的。”
    霍老三说：“明仁，屋里吧。谁不知道学田，心眼儿大的像阳沟，早晚把井筒子玩掉了底。”明仁心说，霍老三不是以前的霍老三了，扔了杀猪刀子，倒比先前更促狭了。明仁摆手说：“三叔，你吃饭吧。我去安抚安抚学田，真弄出人命来，咱下不来台。”
    学田家里很快平息了，庄户人寻死上吊跳河投井抹脖子，一年里也有两遭儿，日子不是好日子，两口子拌嘴，兄弟失和，孩子打架，邻里纠纷，把心里的冤屈勾起来了，借坡上驴，为不了多大的事，多数是吓唬人的，也有不小心假戏真做了的，庄户人谁没点儿冤屈？
    明仁进了院子，学田媳妇在树下搓麻线，这娘们没心肺。小满像是哭了一场，眼角没擦干净。小满说：“明仁哥，你过来了？”明仁小声问道：“学田叔咋样了？”学田媳妇撇着嘴说：“啥事儿也弄不利落，真是个没脸的人！”
    小满白了婆婆一眼，说：“也不知你俩这一辈子咋过来的，一点疼热也没有！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遭儿没这么好的时运了。”学田媳妇说：“要走利索索地走，你找根结实绳子呀，还嫌没丢透人！”
    明仁进了屋，学田光着脊梁，蹲在饭桌跟前喝酒，脖子上一溜紫印儿，看样子不是吓唬人的。明仁说：“学田叔，有啥大不了的事儿，看把婶子吓的！”学田拧着脖子说：“她盼着我早死呢！”学田给明仁倒了一盅儿酒，往日里明仁说不喝就不喝，大热天喝酒烧肠子。明仁不端盅儿，学田白赤着脸说：“我没下毒，药不杀你！”明仁舔了一小口酒，学田朝天井里说：“小满，切一盘咸菜！”
    不多一会，小满端进一盘咸菜，深深剜了公公一眼，给明仁递了个眼色，说：“大哥，你好好劝劝俺爹，上了年纪心眼儿窄小。”学田心口一热，对明仁说：“小满有良心，都是他娘的骡子！”
    明仁说：“学田叔，想开点儿吧，庄户人生来是根路边草，背不住谁踩一脚。”学田说：“明仁，我学田受过谁的屈，我啥时喝过浑水？”明仁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事儿过去了，哪有扛着扁担过不去城门的！”
    学田说：“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从磨道里抓了根绳子，谁知破了股，往梁头上一搭，我还想来着，我学田英雄一世，这下子完蛋了。狠了狠心，一脚踩翻了槽头子，吊了一阵儿，绳子嘎巴着响，我还说呢，别是阎王爷不收留咱这没脸的吧？圈门一响，小满进来了，裤子还没褪下来呢，绳子嘎巴断了。”明仁紧咬着嘴唇，生怕笑出声来，学田连媳妇儿也忘不了编排。
    学田说：“真是活没脸了，在媳妇跟前丢丑！我谁也不恨，我恨阎王判官，眼看到了望乡台了，看见明晃晃的溺水河了，差一步儿。人家说，吃了猫肉，过不了奈何桥，我想了多半天，哪年在老柳头家喝酒，他炖了一锅子肉，说是兔子肉，这狗东西八成骗我呢，肯定是猫肉。”
    明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学田叔，沉住气儿，往后日子就顺了，有你享福的时候。”学田说：“你婶子在天井里搓绳子呢，给我预备下了。明仁，咱爷们一辈子没红过脸儿，叔哪天走了，你给叔挡着，别让人家往棺材上吐唾沫，人死为大，我还没到焚尸扬灰的份儿上吧？”
    明仁正要念劝几句，天井里有人说话，水莲说：“爹，俺大姑捎信儿，让你开会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