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01)
力不失时,则食不困。 知时不先,终岁仆仆尔,故知时为上,知土次之。知其所宜,用其不可弃;知其所宜,避其不可为,力足以胜天矣。知不踰力者,劳而无功。——马一龙《农书》
第七十三章
三官没想到事儿弄得这么大,凭心而论,学田不是坏人,平常儿嘴碎,编排人不使劲儿,喜欢赚个小便宜。学田媳妇是有名的强梁货,臭半截庄子,村里老人孩子没有不恨她的。
白区长说斗争斗争学田,他也没多想,斗斗吧,让学田得个教训,栽个跟头,拣块金砖,收敛收敛他的性子有好处。白区长和霍老二坚持开社员大会,霍老三鼓动民兵们,在老槐树底下搭台子。
说三官没私心是假,学田黄土埋了半截了,要脸干啥,脸面不值一把谷糠钱,孩子们咋办?俗话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三官觉得对不住钟琪和黑宝,到了这时候,三官张不开口了,白区长不在跟前,做做几个支委的工作,兴许就了了。白区长眼里不揉沙子,这话儿不好说。
学田关在董化斋的后院里。董化斋的后院,一年前改成了八里洼小学,霍老二安排停一天课,学校等于放假了。学田是个铁嘴蚂蚱,小绳子一绑,人就熊包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呲着牙骂,骂霍老二,骂霍老三,骂三官,骂白云,骂得满嘴白沫,骂了半天,嘴上起了泡,后来闭气了。
基干民兵心烦学田,学田不停地叫唤,耳朵里嗡嗡的,学田骂了一阵,越骂心里越虚,干脆不骂了。基干民兵说:“骂呀,骂吧!学田,到了这时候,给人家装孙子当儿子,叫人家一声爷,人家还不开恩呢。有本事你装好汉,梁山一百单八好汉,还缺你一把交椅呢。你有气性是吧,干脆来他个武松脱铐呀,开溜了算了,你没哪个本事呀,学田,等着吃枪子儿吧,叭!一粒花生米,脆生着呢。”
学田不骂了,头涨得比面盆还大,问道:“一头骡子,罪不致死吧?”基干民兵说:“没有引子不发面,人家早想搬你这颗人头了,编排了这个编排那个,你死在一张臭嘴上,骡子是个因由儿。”学田跺着脚说:“老子死了也是屈死的鬼,你给我当个证见。”
民兵笑着说:“伸着脖子等着吧,大刀片子一挥,咔嚓!碗口大个疤,不几天就长上了。”另一个挤着眼睛说:“社里预备了一口铡刀,顶把儿狗头铡。白区长查看了一遍,人家不满意,说找口生了锈的铡刀,最好卷了刃的,越钝越好。学田,你咋把白区长得罪了?谁不能惹,惹个白区长。”学田哭着说:“白区长不仁义,把刀磨得快快的呀。你看着吧,到了阎王爷那儿,我才不给他说句好话呢。”
早上小满来送饭,学田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小满,跟他兄弟俩说,孬好给我打座坟,石料我备下了。爹当屈死鬼了。”小满心疼地说:“看您说的,他兄弟俩在家刨榆树呢。”
学田更伤心了,哭着说:“小满,爹要三寸板儿,薄了不撑年岁。”小满又气又心疼,说:“爹,您想哪儿去了?没有谁要您的老命。您欠人家的牲口钱,俺娘死攥着钱绳子不松手,刨了榆树给人家抵债呀。”学田咧着嘴巴说:“别哄我了,阎王爷签子朱批了,还有错儿?小满呀,念在爹的好处上,晌午灌一壶酒来,我在西方路上壮壮胆儿。”
白云悬着腕子写标语,仲相在一边啧啧称赞,没两把刷子,谁写得了榜书?白云在笔洗里蘸了墨,握着炊帚似的毛笔,好似成竹在胸,也不想布局,也不想笔势,顺手拈来,又泼洒,又淋漓,那副从容样儿,比娘们家刷锅还自然。腕子轻轻一挥,“将革命进行到底!”洋洋洒洒写在纸上。
仲相说:“白区长,今儿开了眼了,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这么写字的呢。”白云说:“俺爹喜欢颜真卿的字儿,说颜字有中和之气。夏天练小楷,老人家给打的格儿,苍蝇也落不下,一天不落地练了三年。后来,爹让我练榜书,不给纸儿,说写榜书费纸,一幅纸挤不下俩字。冬天下了大雪,老人家握着戒尺,让我到场院里写。平整整的一地儿雪,拿着棍儿,一笔一笔地写,雪化完了,等第二场雪,手冻得像发面馒头。”仲相点头说:“我说呢,严师出高徒,没白下了工夫。”一会儿霍老三来拿标语,白云跟着霍老三走了。
老槐树下挺热闹,老婆孩子都在树底下,以为哪儿的草台班子来唱戏,早早的占地儿,一个方格儿挨着一个方格儿,小凳子摆了一地。树下原来有一个四方台子,起初是护树,台子没这么大,后来村里请戏,没处搭台子,董化斋把庙外的护墙石搬了来,打了个方方正正的台子。
台子上一边一根旗杆,庄户人拴牲口,一来二去把旗杆拉断了。霍老三领着基干民兵找来两根杆子埋上,拉上一块红布,把白区长写的大字挂上,也有几分样儿。树下阴凉挺大,足有亩半地大小,八里洼老少爷们,在树下伸着脖子等着开戏,后来有人背了锣鼓来,咚咚地敲了一通,开场锣鼓敲罢了,巴望了一阵子,没见戏班子的人马,大家失望了。
羔子娘拿着蒲扇,扛着凳子,早早来了,从年轻那阵儿,就稀罕看戏,一听见弦子响,肠子也跟着动,敲完了开场锣鼓,没了动静。羔子娘疑惑地说:“这是唱的哪出戏?三通锣鼓罢了,该开戏了。”跟前的人说:“好饭不怕晚,到不了日头偏西,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就上场了。”
羔子娘说:“《铡美案》看了多少遍了,就是看不够。好好的结发妻不要,朝三暮四就该铡,包老爷是忠臣呀,看看天底下,这些欺男霸女没良心的,狗头铡早该开刃了。”
羔子娘放好凳子,欠身要走,有人调笑着说:“婶子,您老人家拔橛子一走,开了戏给谁看啊?”羔子娘说:“我回去挡鸡窝,提了灯笼来,到了三更半夜,我可摸不回去。”有人说:“晌饭还没吃呢,您老倒先稳不住神了。”羔子娘说:“开了戏,啥也顾不上了。”
走到半道上,迎头碰上明华娘,羔子娘说:“嫂子,你来早了,还没开戏呢,别急着去,到处都是人影儿。”明华娘哧地一声笑了,说:“嫂子,入了社,戏班子早解散了,哪儿还有唱大戏的?”羔子娘瞪着眼说:“嫂子,咋不是唱戏?人家说唱《铡美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