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01)
使商无得籴,农无得粜,农无得粜,则窳惰之农勉疾。商无得籴,则多岁不加乐。多岁不加乐,则饥岁无裕利。无裕利则商怯,商怯则欲农。窳惰之农勉疾,商欲农,则草必垦矣。
──〔战国〕商鞅《商君书·垦令》
第七十二章
学田自留地里种的全是玉米,地边栽了几垄旱烟,庄稼长到半人高,一派青葱茁壮,按节气该苗粪庄稼了,骡子在社里拉屎,庄稼地里稀罕粪水。一大早,学田媳妇把铺盖卷出来,学田要拆土炕。俗话说,家土强似野粪。庄稼人的炕洞子隔一年拆一回,换炕面凉快,得了土肥喂庄稼,是件两便的事儿。
前几年,学田家里断不了几口骡子,肥料有的是,也没想换炕面,炕面儿有些年头了。学田二儿子黑宝,早先有尿炕的症候,人高马大的儿子,一泡尿浑似荡荡黄河水,炕面浸泡透了,土炕泡坍了,第二天找不到儿子了,好不容易把儿子从炕洞里扒出来,儿子没半点儿人样。不知这话儿,谁传出去的,村里的闲人,给儿子取了个诨号,叫黑宝。
黑宝真名儿叫钟宝,叫来叫去,黑宝叫得很响亮了,等黑宝娶了媳妇儿,黑宝尿炕的毛病不治自愈,没见小满晒褥子。有人说,黑宝让媳妇调理过来了,小满炕上功夫厉害,铁杵磨成了绣花针。
学田这个院子,是从祖上承续下来的,严严实实的一座四合院儿,三间带厦檐的正房,两边挂着两口耳房,老人说,这叫二郎担山,要的是一个平衡。东面是两大间东屋,西边是灶屋和一大间敞棚,堆放着柴禾和零七碎八的物件儿,前边一间大门楼子,大门一侧是牲口棚儿,天井方正严实,合着四方吉祥。黑宝和媳妇住东屋,下边的兄弟们住耳房。
天还没放亮,学田媳妇起来小解,走到小满的窗下,又是咳嗽又是跺脚。小满踹了黑宝一脚,说:“黑宝,快起来吧,你娘弄动静呢。”黑宝揉着眼角爬起来了,嘟囔着说:“天热的半宿没合眼,刚打了个盹儿。”小满说:“还是人家老大有主见,躲得远远的!”黑宝说:“老大是出继的。”小满说:“出继的就不姓魏了?你娘就知道拾掇咱,一样的儿女,不一样的待承。”
黑宝提上裤子出来了,在水缸跟前灌了一肚子凉水,娘往外搬东西,黑宝皱着眉问道:“不年不节,扫屋干啥?”学田媳妇没好气地说:“你爹拆炕呢。庄稼供起杆儿来了,没有粪水,光长柴禾了。黑宝呀,你不是没听见,把你爹累死就省心了。”黑宝不说话,进了堂屋,进门扑了一头子灰,嗓子眼里**辣的,呸呸地吐了两口。学田把炕面揭开,脸上抹得东一道西一道,像戏台上的铜锤花脸。
黑宝说:“下了雨再拆不晚,地里干透了,又没墒情,庄稼怕伤根。”学田瞪着眼睛骂:“你懂个屁!”黑宝帮学田拆炕,一会儿也弄成花脸了。学田说:“都是他娘的入社闹腾的,入社前,光牲口粪都使不了,谁犯贱倒弄炕洞土?”
黑宝说:“入不入社,不光你一个人,在外头您少说两句,咱家成分不好,不担是非。”学田说:“我呸!老子等着谁来揪我的舌头!”黑宝说:“你不会说句好听的,说啥话儿也是冒一阵儿热气。”学田“啪!”地把一个土坯扔在黑宝脚下,腾起一阵浓烈的黑烟,把黑宝遮住了,学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也敢教训老子,忒无法无天了!”黑宝咧了咧嘴巴,把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白云起了个大早,在村里转了转,天还没亮透,一向勤谨的庄户人,夜里被热浪熬乏了,趁着天明前凉爽,打个盹儿。碾棚里永远是繁忙的,碾脐儿咿咿呀呀,两个娘们蹶着腚推碾,小声地咯罗着说话,“还没入伏呢,天热成这样,炕席子比鏊子还热,一宿哪儿睡觉来着。”
另一个说:“昨天还有办喜事儿的呢。这样的天,**,也不敢挨身。”两个人吃吃地笑了一阵,说:“男人家有几个不沾腥的?上刀山下油锅,也有不怕的。老柳头下葬,学田还给老柳头顶灰包呢,孝子的职分儿,他倒顶起来了。”另一个女人说:“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学田那么奸猾的人,你当他是个行善的?人家说,他跟老柳头闺女有一腿呢。”
过了碾棚,仲森挑着一担尿罐儿过来了,一股浓烈的尿臊气,在街上飘荡。白云站住说:“大叔,您真是个勤快人,天还早着呢。”仲森咧了咧嘴巴,站住了,这个人看着眼生,是个四眼儿,庄稼人谁戴这个?明兰说区里来人了,住在二哥家,莫非说的是他?看着不像,当官的哪个不是肥头大耳,哪有这么干巴的?仲森说:“生下来是个蛐蟮命,一天不在土里埋着,浑身不自在。上了年纪不像年轻人,有多少觉也不够睡的,懒惰惯了,过日子稀松,不知道锅是铁打的呢。”
仲森挑着担儿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住了,说:“是走亲戚的吧?你来早了,娘们还在灰堆里埋着呢。”白云站住问:“大叔,学田家咋走?”仲森眼睛眨巴着说:“往前走,门前一棵老榆树,老榆树上有个老鸹窝。”白云没走几步,仲森说:“学田把人惹着了,贩牲口的嘴贱。”
炊烟从屋顶上慢慢飘起来了,村子上空很快结了个蓝晕,一圈一圈的在风里氤氲不散。白云到了村梢子上,果然看见一棵百年老榆树,高大的老榆树上一个黑乎乎的老鸹窝,两只早起的老鸹,在枝头上跳跃,喳喳地叫个不停。
学田家门前,有一片空场,堆着一堆炕洞土,焦躁辣眼的气味儿,让人喉头痒得难受。黑宝担着一挑儿炕洞土,扑地往地上一倒,灰尘像青烟一样贴着地面流窜。白云问:“是学田家吧?”
黑宝抹了一把脸,脸上抹得更匀了,除了一嘴儿白牙,找不到黑宝的脸了。黑宝慌乱地说:“是,你快进来吧。”白云跟着黑宝进了家门,黑宝朝屋里喊:“爹,来人了!”学田媳妇在灶屋里撅着腚刷锅,大声说:“黑宝,你媳妇还不起来?太阳晒着腚了!”
白云在天井里站了站,学田一头灰土,头发支棱着,筷子一样粗。甩了甩头,看见了白云,呲着一嘴白牙说:“白先生,您信实,来了哈!”白云笑了笑,学田不欢迎他。学田媳妇听见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说:“学田,你哪儿招惹来的朋友?啥人也往家划拉,我没工夫伺候他。”白云笑着说:“婶子,我不白吃饭。”学田媳妇打量着白云,撇着嘴说:“豆芽身子能干了啥活儿?打个哈欠也得扶着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