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02)
白云钻到屋里去了,一会儿担出一挑儿炕洞土,看着身子瘦弱,白云脚下利落着呢。 学田媳妇说:“他爹,你从哪儿淘换来这么一个人,两条腿麻杆儿似的,你还嫌富农帽子戴着不沉啊!”学田蹲在地上吧嗒着烟管,学田媳妇说:“多大一盘炕呀,用得着雇人!”学田说:“人家是教书先生,赶脚走路的来家找口饭吃也不过分。你做饭去吧。”
小满起来了,在水缸跟前对着镜子梳头,白云担炕洞土出来,浑身灰扑扑的。小满吓了一跳,小声说:“爹,您知道他是谁呀?他是您支使的呀!”学田烦躁地说:“凭他是谁,庄户人庄户待承,没闲饭养活闲人。”
小满说:“我在街上见着他和明杰一块儿走,听说是区上白区长呢。”学田一愣神儿,“明杰真是这么说的?”小满没好气地说:“真的假不了,白区长在人家当神仙侍候着,来咱家倒成了短工了!”
白云挑出第二担,学田扎煞着两手,像展翅的老鸹,把白云拦住了,不好意思地说:“白区长,怨我眼浊,把您当成教书的了。”说着要夺白云的挑子,白云说:“学田叔,我和你一样儿,从小伺候庄稼,累不着。”
学田进了灶屋,悄悄和老婆说:“他娘,我请回神来,不知安在哪里了。饭食别不讲究,多炒几个菜,人家可是区里来的大干部。”学田媳妇生气地说:“炒你个腿,你个二五眼!请回一尊神来,让我拿啥供他?”
小满洗净了脸,进了灶屋。婆婆没好气地说:“你爹迷了眼了,大早上请来一尊夜游神。”小满喜滋滋地说:“人家想请还请不到呢,请回神来就得安在正位上,多为儿孙们想想吧。”
学田媳妇虽说厉害,在小满跟前不敢端婆婆架子,小满娘家是当庄里的,何家好几个兄弟呢,兵强马壮,哪个也不是好惹的。学田媳妇说:“小满啊,你去擀个油饼吧,我煮几个咸鸡蛋。哼,省着省着,一个窟窿等着,再好的日子,也不够指缝里漏的。”
一盘土炕没用两个时辰拾掇利落了,大家洗净了脸,在天井里说话。学田摇着头说:“白区长,您不怪我吧?我这人,好说道没几句,毛病儿现成,嘴碎!肚子里有几根肠子,不捋干净了,不把屁挤出来,吃饭不香甜。”
白云说:“学田叔,我也是庄户人,没少受苦,咱那儿凶年多,十年九涝。”学田说:“世上没庄户人难混的,肠子像麻绳子,夜里搓起来,白天勒在肩膀上,有几个不受煎熬的你说?”黑宝不说话,对面屋里小满擀饼,小满身子一动一动,胸膛上的**,钟摆似的晃悠,身子一横把小满挡住了。
白云问:“黑宝,入团了没有?”黑宝的脸红了一阵,白了爹一眼,吭哧着说:“咱成分高,团支部把咱当大粪呢,不稀罕咱。”学田说:“怨我,我拖累孩子们了。白区长,您给咱评评这个理儿,这个掐一把,那个拧一把,我犯了啥罪过,犯了谁的天条了?土改前我是有四十几亩地,不是偷的抢的呀,祖上十几亩,他娘陪嫁带过来十几亩,贩牲口鼓捣俩钱儿,省吃俭用置了地。咱家孩子多,没有几十亩地,碰上凶年歉年,您说咋办?孩子是吃饭长大的,不是气吹起来的。”黑宝使劲咳嗽了一声,学田把话头打住了。
白云说:“学田叔,像你这样的不少呢,国家有政策,对事不对人,按条条框框评出来的,不能说没道理。”学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小鬼,哪家的神牌上不供着冤魂?白区长,你们的道道我不懂!”
黑宝说:“爹,谁也不怨,怨您当初拿错了主张!”学田正在火头上,骂道:“你个小鳖种儿,还轮不到你数落我!”小满扎煞着两只面手出来,气呼呼地说:“爹,今儿当着白区长的面儿,您是该好好教训他,谁让他是您儿子呢。”学田黑着脸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自己的儿子,打也打得骂也骂的!”
小满冷笑着说:“黑宝,让爹打两下出出气儿,他老人家给你挣下一顶富农帽子不容易,省得子孙们头冷。”学田说:“白区长,您都看见了,现在的子女们翻天了,哪还知道伦理纲常!”白云说:“学田叔,趁着早上凉快,我帮你把炕砌上,耽误不了晚上睡新炕。”
天井里摞着新土坯,黄泥现成,白云拿着泥板瓦刀进了屋,学田说:“白区长,我来吧,不是信不过您,砌炕这活儿,说难不难,没两把现成爪子不行,看着炕面儿平整,不出烟烧不热炕。”
白云说:“你在一边看着,给我打个下手儿,哪儿不妥帖,你说给我。”学田心里说,自古吹牛不上税,你当砌个炕面儿容易?白云砍了几个土坯,开始砌灶,说:“炕热不热,在灶头上,我给你砌个马蹄儿灶,又好烧又省火。”学田家的炕面宽,原是三洞儿的,一进一出,烟在炕洞里盘绕回旋,炕热得快,不省柴禾,白云在灶口上加了个马蹄儿灶洞。
学田一边看,说:“白区长,您是行家,一伸手我就看出来了。”白云说:“现在看不出来,一会儿上了炕面,往灶里加一把柴,你就看出门道来了。”炕很快砌起来了,黑宝抱进一抱柴禾,在灶头上一燎,火焰打着卷儿往炕洞里钻。学田高兴地说:“白区长,您行,我砌了半辈子炕,还当自己是行家呢,您把我比下去了。”上了一边灰泥,把炕面儿压实,大伙儿洗手吃饭。
吃了饭,白云套上牲口,和黑宝一道把炕洞土,送到自留地边儿上,等着变天苗粪玉米。黑宝驾着骡车,一路上甩着鞭花,见人就打招呼,看着骡车上坐着个戴眼镜的,大伙都觉得新鲜,问黑宝:“黑宝,哪儿的亲戚?”
黑宝嘿嘿地笑,说:“区里白区长!”大家羡慕,私下里说:“不是又要变天?白区长咋给学田当短工?也是个不长眼的,屎壳郎认了蚂蜂做亲家。看吧,明儿学田小尾巴又翘起来了。”
白区长拍着黑宝的肩膀说:“黑宝,你爹思想有问题,当儿子的别眼看着你爹跌跟头,庄里有反映,抽空儿说说他。”黑宝的脸更黑了,说:“俺爹走惯了夜路,认黑不认白,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不等张口,就摸扁担。”黑宝叹了一口气,“让小满说说他吧,他怕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