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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03)

    白云笑着问:“这话儿咋说,你是鼓捣牲口的?”那人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白了白云一眼,烦躁地说:“还能咋的?入社的好处呗!牲口被社里圈起来了,当爹养着呢,过去人牙子买卖人口,也没这么难的。”
    白云笑了笑,说:“老哥,你不也在社里吗,还是看长远吧。你是哪庄的?”说着递给那人一根烟,那人眼皮跳了跳,接过烟卷儿闻了闻,别到耳后去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坐不更名,站不改姓,我是八里洼的,牲口市上没人不认得我,我叫魏学田。”
    学田说完后悔了,轻轻松松把自己卖了。他开始打量起白云来,一身灰兮兮的衣裳,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鼻梁上架着“二饼”,一张瘦长脸儿,除了正当当的安了个鼻子,脸上看不出啥气象来,不像是当官儿的,八成是赶路的教书先生,心里不觉添了几分敬畏。
    学田迟疑地问道:“您是教书的?”白云说:“以前教过几年书。教孩子念书,和你调教牲口差不多。”学田一笑,呲着牙花子说:“可没有这么一比,您是先生,先生好,天地君亲师,先生比灶王爷还大着一辈儿呢。您咋转到牲口市来了?”
    白云说:“找人打听道儿呢,我是外地人,口音重,问不出个道道来。”学田咧嘴一笑,说:“您问吧,上天堂下地狱,我有熟人。”白云说:“八里洼。”学田一愣,心里不免有几分发虚,说:“走亲戚,还是会朋友?”白云说:“算是会朋友吧。”两人出了牲口市,白云陪着学田到车马店起大车。
    掌柜的从槽头上把骡子牵出来,看了白云一眼,笑着说:“学田老弟,又带上徒弟了?你这瘸腿儿神仙,旱年收蚂蚱,涝年收王八,倒是断不了香火。”白云帮着学田套车,学田吃地一笑说:“我还没出徒呢。人家才是正经先生,我给人家当徒弟还差不多。”
    出了集市,学田赶着大车,白云骑着脚踏车,两人搭着伴儿说话,学田吆喝住骡子,说:“白同志,把车子放上来吧,这么热的天,别热出症候来。”白云把车子搬上大车,和学田对着背坐在车上说话。满地里白花花的太阳,头顶上像笼了一盆火,路两边的庄稼开始打蔫了,白云焦渴得难受,头顶上一点遮挡也没有。
    学田是个嘴碎的人,嘴巴闲不住,一边慢腾腾地甩打着鞭梢子,一边拿草帽扇着风,问道:“先生老家是哪儿的?府上老人可还齐眉?”白云舔着嘴唇,说:“老家是河北地儿的,老人家年纪不大,还算壮实。”学田说:“有老人好啊,没老人不算家人家。听说河北地界闹腾得厉害,您说这世道,变戏法儿似的,一天三变,咱这老庄户主儿,还没回过脖子来呢,人家又变了。”
    白云说:“老哥,你对合作社有啥看法,说出来听听。”学田冷笑着说:“咱啊没看法,合作社好啊,说话拉呱有对头儿,不像在家里,除了跟牲口咳嗽两声,啥动静也弄不出来。”分明一肚子牢骚,学田啊,肚子里有火,火是啥,火是刀子,一刀一串血珠儿。白云说:“老哥,你没说心里话。”
    学田心里哼了一声,甭套我的话,我十三岁跟着牲口赶集,说啥也不能让人抓住嚼子了。白云说:“我老家也是一样,刚入社那阵儿,大伙儿也是不应心,哭得也有,寻死上吊的也有,好像入了社没活路了。几年过去了,再让谁退社,还不如刨他家的祖坟呢。”
    学田撇着嘴巴说:“老百姓属顺毛驴的,一鞭子抡下去,没有敢扎煞毛的。咱是让人家绑进去的,捆了一年,骨头捆舒坦了,痒酥酥的,浑身自在,离了小绳子,睡觉还不踏实呢。”白云问:“老哥,你不是自愿入社的?”
    学田说:“咱是谁呀,庄户种儿,没那么高的觉悟。入社前,不说地亩,光牲口我就十几匹。咱说啥也不愿意入社,人家说,人不入社行,牲口得入社,牲口是吃庄里的草长起来的。听听,像人话嘛,草种子是老天爷撒的,你说是谁种的?咱是拽着牲口尾巴进的社,盼着有一天再拽着牲口尾巴出来,一入社绳捆索绑,想出来?下辈子吧。”
    说话的工夫到了村口,学田眨巴着眼,说:“走了一路,光顾着说话,还不知你到谁家去呢。”白云轻描淡写地说:“董明仁家。”学田自语道:“明仁不吭不哈,还结交了您这么个朋友。要说人家董家啊,咱服!老的少的,通着情理啊。”
    到了碾棚跟前,学田吆喝住车,用鞭梢子往前指了指,说:“往前走一个高挑门楼子,门里有棵大榆树,照着过去吧。你要住几天,到我家里坐坐,酒咱有,庄稼人菜不现成。”白云说:“劳烦了你一路,还有几颗烟,你拿着嚼嚼吧。”说着把烟盒儿扔到学田怀里,学田逮蚂蚱似的,两手捂住了,说:“见外了,见外了。”笑眯眯地装起烟盒,一甩鞭子走了。
    淑云出来抱柴禾,门口站着个人,心说,又来赶饭食的了。白云冲淑云含糊地一笑,问道:“明仁同志是住这里吧?”淑云点头说:“是呀。您快进来吧。”白云推着车子进来了,淑云在前面喊:“水生他爹,看看谁来了?”明仁听见喊声,手里攥着个馍出来了,一眼看见白云,笑着说:“白区长,您咋来了?上回我还以为您说着玩呢。”白云笑笑,支了车子往屋里去了。
    一家人刚吃饭,当门围着一张饭桌,天气热,仲林受不住热,光着膀子吃饭,像支在桌前的一堆白骨。见来了生人,明仁娘忙把褂子给老头儿披上了,笑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巧,快坐下吃饭。”
    白云跑热了,脸上汗漉漉的,明仁给白云倒了一碗凉汤,白云一仰脖子灌下去了,还是不解渴,看见天井里的水缸,出去端起水瓢灌了一气。淑云说:“白区长,这可不行,扎住汗了还了得!”白云笑笑说:“没事儿,我年轻,习惯了。”白云坐到饭桌前,仲林看着淑云说:“出门饺子进门面。淑云,给白区长下碗面条。”白云说:“大爷,我住两天呢,您老这么客气,就见外了。”
    淑云刚要去做饭,明仁娘怕淑云热着了,忙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儿,说:“热天热面,最怕积了食,白区长不是外人,小白呀,晚上大娘给你包饺子。”白云跑了一路又饿又渴,饭吃得特别香甜,一会儿吃完了。
    淑云撤下饭碗,换了茶水。仲林说:“热天走不得远路,伏期里暑气重,热出毛病来,可不是闹着玩的。”白云说:“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有星影儿呢。半道上帮老乡摘了一车瓜,耽搁了。”仲林问道:“一路上庄稼咋样?方圆几十里,按说一样的地,十里不同天,偏雨偏庄稼,这阵儿就看出来了。”
    白云递给中林一根烟说:“城边上庄稼少落了一场雨,庄稼还没半人高呢。过了陈庄,一片强似一片,今年收成差不到哪里去。”仲林说:“庄稼人靠天吃饭,历朝历代都一样。天遂人愿,从**坐定了天下,年年风调雨顺。老辈人说,洪武年间,羊屎蛋子也成精,自个儿往庄稼地里滚,青石板上撒上一把谷种,照样打粮食。话说回来,还是**他老人家有鸿福。”白云是个随和的人,听仲林过去的事儿,不停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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