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01)
生之者天也,养之者地也。是以稼之容足,耨之容飢,耘之容手,是谓耕道——《洞灵真经》
第七十章
三天的劳模会很快结束了,开完会,明杰回到县委招待所。招待所住的都是受表彰的劳模,披红戴花,喜气洋洋,差不多都是和明杰年纪相仿的小伙子,黑黝黝的脸膛,结结实实的身子,吵着,笑着,相互打招呼告别。
家里提前得了消息,院子里停满了骡车,有媳妇儿来接的,也有爹娘来接的,比娶亲还热闹。县里的奖品也特别,一把缠着彩绸的锄头,一张奖状,一张合影照。东西轻省,大家觉得很有意义。
明杰受不住外面的乱,关了门在屋里收拾行李,也没啥收拾的,一把儿雨伞,几身换洗衣裳。每天半天会,上午开会听报告,下午分组讨论,抽空儿出去转了转,零零碎碎买了些东西。第一次来紫镇,还以为紫镇多么风光呢,原来灰兮兮的一座破落老城,东西又贵,倒比不上三番热闹。
二哥事先跟她打了招呼,说派车把她送回去,顺便回去看看爹娘。眼看着人家走完了,院子里慢慢静下来,她心里反而恐慌起来。明杰拿出合影照意看了几眼,照片上明杰穿着一身青灰衣裳,衣裳是大嫂子给她做的,大嫂子说是列宁装,小翻领,两排铜扣子,城里特别时兴。
不肥不瘦的腰身,肩窝里垫了一层垫子,胸脯儿也显出来了。头发有几分乱,招待所里连面镜子也没有,真是的!脸皮有点儿紧,哪有半点笑影儿?几十号人呢,只有她一个女同志,被一群男人簇拥着包围着,多别扭啊,照相的时候,只有喘气的份了,哪还顾得上别的。
有人砰砰地敲门,明杰以为是二哥来送她,忙把相片藏了起来。转身的时候,门口站着个小伙子,梳着小分头,腼腆地朝着她笑着,一对儿虎牙露在外面。她认出来了,是一块来开劳模会的陈嘉星。
陈嘉星是陈庄的,两人正经儿老乡,又分在一个小组里,彼此觉得亲近。明杰只知道他叫陈嘉星,别的啥也不知道了。陈嘉星说:“明杰同志,你走不走?骡车在外面等着呢。”明杰慌乱地说:“你先走吧,家里说好来接的。”陈嘉星红着脸,讷讷地说:“那,那就算了。我想把你捎回去,反正又不偏路。”没等明杰说出了谢字来,陈嘉星早没了影子。
陈嘉星是最后一个走的,院子里一时空荡下来,二哥不知几时才过来呢,男人不知有多粗心!明杰在床上发了一阵儿呆,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她的心又不安起来。一阵儿又没动静了,心里又烦又空,早知这样,捎信让大哥来一趟,把她接回去,还不如跟着陈嘉星走了呢。走廊上有说话声,她屏住了呼吸,说话不像是二哥,走路也不像,二哥走路的声音是飘着的。
有人问:“明杰同志住哪个房间?”招待员说:“就你跟前这个房间。”明杰赶紧拢了一把头发,接着有人敲门。明杰说:“进来吧。”进来一个小战士,红领章红帽徽闪闪的,明杰心里一阵儿紧张,小战士呆呆地笑。小战士问道:“大姐,您是明杰同志吧?”明杰点点头,她的脸不知红成啥样子了。
小战士红着脸儿说:“车子在外面停着呢,您跟我过来吧。”小战士扛着锄头在前边走,明杰提着包袱跟在后面,心里有一层雾,把她的心裹住了,不是高营长来接她吧?一点儿预备也没有,至少二哥和她言语一声。
前边果然停着一辆吉普车,油绿的车身,车头上系着一绺儿红绸,明杰的心更加乱了。王三姐苦守寒窑一十八载,盼来了拜印封侯的薛平贵。她没白等,高营长到底是个有良心的,这么想着,眼泪禁不住滴下来。
明杰上了车,小战士从镜子里看着她,幽幽地吹着口哨。曲子多么熟悉啊,“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车子在路上疾驰,明杰的泪哗哗地流,从四六年春天人一走,咋到今天才回心转意?高营长,这些年你在哪里?莫不是也参战了吧,三哥够狠心的,明明小高活着,偏回来给他立了一座空坟。
车子进了一幢大院,在院子里拐来拐去,最后停下了。小战士开了车门,疑惑地看着明杰,说:“大姐,您下车吧。”明杰跟着小战士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一蓬细竹子,绿门绿窗,连纱门上的纱儿也是绿的。小战士开了门,窗口让竹子挡上了,屋里有些幽暗。
一组罩着绿汪汪毛毯盖着的沙发,一张暗红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靠窗一张书桌,桌上一摞书,一札儿文件,一本硬壳《康熙大字典》上放着一只马蹄表。屋里摆设很简单,干净得没有一丝一绺的灰尘。小战士给他倒了一杯水,笑着说:“大姐,您稍等一霎,首长开会呢,一会儿过来。”小战士说完,轻轻打着口哨出去了。
明杰的心嘣儿嘣儿地跳,高营长原来就在紫镇,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儿动静儿也没有?她心里恼恨起来,大家合着伙儿骗她,二哥在紫镇工作,跟高营长碰头磕脸,怎么不跟她言语一声?呆一阵儿,想一阵儿,屋里太静了,只有马蹄表咔咔地响。
明杰站起来,总不能闲着吧,有替换下来的衣裳,给他洗一洗。这一间小屋通着几个门,门上一律吊着绿色的布帘。掀开一道看了看,原来是一间小伙房,刀架,案板,一口圆筒儿煤油炉子,两只绿色水桶,墙上挂着个小篮子,有几棵青菜半干在里面了。
明杰放下帘子,轻轻一笑,男人家有几个会做饭的?不过装样子罢了。另一道门帘儿长一些,几乎垂落在地面上。这一间是住室,窗帘儿半开半挂,外面的竹叶轻轻摇晃着,满屋里一股清新味儿。
里间放着一张很大的木板床,一床暗绿的被单四下里垂着,床上一条薄薄的绿色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墙角一张书桌,摞着高高的书,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签子签着页码。明杰看了一阵,心里又慌乱起来了。外面有说话声,明杰慌忙放下帘子,在沙发上坐下,嗓子里像被啥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