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06）

    巧姐笑眯眯地看着明兰，明兰俊秀，人又开通，打心里喜欢明兰，说：“明兰，你十几了？处对象了没有？”话是故意说给明杰听的，明杰装作没听见，跟嫦娥嘀嘀咕咕地说话。巧姐一句问，明兰的俊脸儿，又红成鸡冠子了。巧姐说：“不知谁有福分娶了去呢。”
    明华说：“三月里生日，今年在十八的数上。二嫂子在城里认识人多，给她在城里找一个。在家不调贴，光惹你叔你婶生气了。”巧姐说：“婶子兴许舍不得呢。”明兰红着脸说：“俺娘恨不能一辈子不见我。”大伙儿轰地笑了。
    淑云说：“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呢，你二嫂还没说话，你倒巴不得了。”明兰生气地说：“刚才还说你是哑巴呢，这会儿又成说书的了，嘴巴闲下来难受！”巧姐说：“明兰妹妹，二嫂给你留心，到时候，你可不许让二嫂下不来台。”
    明杰咳嗽了一声，淑云知道其中原委，怕明杰恼了脸，把一碗儿水递过去，笑着说：“快喝一口镇镇，别噎住了。噎了耧头，明儿不种地了？”淑云一句话把大伙惹笑了。
    街上锣鼓声越来越响，明兰说：“今儿是啥日子，平白无故敲打锣鼓干啥？”众人侧着耳朵听了一阵，锣鼓声好似过来了。淑云说：“水莲，快去看看，不是耍猴的来了？”水莲出去了一阵儿没回来，明兰撂下筷子说：“还真是耍猴的呢，水莲出去了一阵儿了。”
    刚要往外走，水莲一头撞进来，激动得满脸通红，说：“娘，娘！您快看看谁回来了！”淑云欠起身来，还能有谁呀？水英在天边呢。门口进来一个穿黄军装的，胸口上扎着一朵儿大红花，脸上笑微微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口里叫了一声“娘！”冲着淑云跑过来了。
    淑云满脸疑惑，喃喃着说：“你是谁呀？咋开口叫娘，我不是你娘。孩子，你认差人了。”水英一抹头顶，把军帽摘下来，嘟噜出一对大辫子，咧着嘴哭着说：“娘！我是您闺女啊，水英！”淑云眼里的泪刷刷地飞，一把抱住了闺女，哭着说：“水英，你真是水英？娘的闺女啊，想煞娘了！”水英光哭不说话，一个劲地点头。
    娘儿俩亲热了一会儿，淑云推了水英一把，说：“闺女，你站住，让娘好生看看你……”水英站住，拽了拽衣襟，梳理着额头的刘海，羞涩地说：“娘啊，你连自己的闺女也不认得了？”淑云又搂住闺女，呜呜呀呀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我那狠心的闺女！你还知道回家？把娘想煞了。”
    吃了晚饭，家里清静了下来。嫦娥和范立田有工作，巧姐有课程，大伙儿说走就走了。明仁早早闩了大门，一家人坐在天井里，围着桌子说话。院子里很凉爽，天上几粒星辰闪着光华。
    水英坐在奶奶跟前，明仁娘摸着水英的大辫子说：“水英，这回真的不走了？”水英笑笑说：“不走了，奶奶！”明仁娘说：“水英啊，你一走，你娘的眼，差点儿哭瞎了。你三叔啊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奶奶也想他。奶奶还想啊，你三叔和你一块回来呢。”明仁娘一边说一边掉泪，淑云也在一边吧嗒着落泪。水英看了娘一眼，说：“俺三叔快下来了，打扫完战场，年根底下就回来了。”
    淑云深深叹了口气，回房去了。淑云没点灯，躺在炕上默默流泪，好不容易把水英盼回来了，她的亲事儿咋办？依水英的性儿，这门亲事，只有和没有散，水英的后半生泡在苦水里了。她想逼着闺女把亲事散了，长疼不如短疼，疼一阵儿，慢慢就把这事儿忘下了。
    今儿她动了几次念头，让范立田在三番给水英找份儿事做，张了几次口，到底啥话也没说出来。要是散了，咋对得起三官一家？咋跟庄里乡邻说？董家世代忠厚，悔婚是辱没门庭的事儿，这个家咋在人前抬头？可孩子不能一辈子守着个废人吧。那天，她看见钟秀的样儿，吓傻了，怪不得三官退亲呢，但凡孩子伤的不这么重，三官舍得水英？外面的说话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心里说不上啥滋味儿。
    明仁娘说：“明仁，一天了，你两口子像掉了魂似的，孩子回来了，没见你俩露个笑脸儿。孩子回来有罪过了？”仲林哼了一声，说：“明仁，钱花多了，你娘手里还有两个，犯不上唉声叹气。我一个生日，让你两口子这么不痛快！明仁啊，按你爷爷的寿限，爹还得活几年呢，你爷爷身体多好啊，我一个痨病样子，不定哪一天蹬腿去了。”
    明仁一时没了动静，天井里静得不敢喘气。淑云躺不住了，眼泪哗哗的，刚要起身出去，水莲哭着说，“爷爷，您别怪俺爹俺娘，今儿，水生闯了大祸，和水成在河汊里洗澡，出溜进潭里去了。不是霍二爷，俺弟弟的命早没了。”仲林咳嗽着一会儿没喘上气来，明仁着急地喊：“爹，你咋了！爹！”淑云头上出了一身冷汗，怕爹急火攻心，勾出陈病来，一个激灵坐起来了。
    仲林骂道：“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儿，你咋不言语一声，你想瞒到啥时候！”明仁说：“没多大事儿，呛了两口水。”过了一阵儿，仲林说：“你咋答谢霍老二？一条命啊！”
    明仁说：“霍二叔的后事儿，算在我头上。我给他扣盒儿棺材。”仲林说：“合该这样儿。你给我听着，咱们董家穷得剩下一根骨头，也是一根檩条，剩下一根绳子，那也得当棒槌敲。”
    门儿轻轻开了，听声音是水英，摸黑里水英要擦洋火，淑云说：“别！水英，来娘跟前说说话儿。”水英的嘴一咧，哭着说：“娘！”淑云把闺女搂住了，抹着水英脸上的泪，说：“今儿是爷爷的生日，不兴掉泪。”水英说：“娘！”淑云说：“水英，娘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想和你说说话儿，你爷爷奶奶稀罕，娘在屋里听你说话。”水英说：“娘！”
    淑云捂着嘴巴说：“没伤着吧？”水英说：“娘！”淑云在水英身上摸了一遍，笑着说：“一样儿也没少，娘啊放心了。水英，你做梦梦见娘吗？”水英说：“娘！”淑云说：“水英啊，孩子不到难处不想娘，这当娘的，没有一天不想你。晚上睡觉，听见街上有人叫娘，我说你爹，快出去看看吧，咱闺女回来了。你爹心也贱，出去转一圈儿，回来说，不是咱闺女，街上推碾的说话呢。”水英紧紧捂着嘴巴，眼泪顺着胳膊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