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01）

    谷非地不生，地非民不动，民非用力毋以致财。天下之所生，生于用力。——《管子﹒八观》
    第六十八章
    过了大暑，早晚之间，天气慢慢有了些凉意，六月过去了一半，地里的谷子开始上黄粒了，高粱晒白米了，秋天说到就到。明仁家今天有点儿忙乱，六月十八是仲林生日，过了今天，董仲林就是七十岁的人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庄稼人一生劳累，熬到这把年纪儿不容易。董家男人寿长，董老太爷八十四走的，一大捧白胡子，像一抹银索。庄稼人不是城里人，庄稼人有天别着，有地管着，活人不容易。你活个八十四看看？城里人一辈子不出力，未必有这个寿限。有说祖辈传留的，有说林木占着风水的，人的命相寿限是骨子里的东西，根本还在血脉上。
    仲林的身体，中年受了损伤，落下痨病根儿，五福不全，到了下半辈子，好儿好女在跟前伺候，说是命相不好，也算得上圆满。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说的是这个理儿，凡事有消沉，就有升腾，有满盛，也有残缺，哪有事事妥帖，富贵两全的？
    仲林早早醒了，窗户上的白光慢慢放大，外面的鸡啼一声连着一声，侧耳仔细听了，外面有动静，淑云起来了。淑云小声说：“他爹，你上趟八里堡吧，多割几斤猪肉，不拘花多少钱，老人好日子能有几个，往后能省则省吧。今儿立田明义几个都回来，家里人口多，不知多热闹呢。”
    没听见明仁的动静，淑云说：“他爹，爹还过一会才起呢，晚不了给爹磕头，早去早回。”明仁把牲口牵出来，淑云又嘱咐说：“路边有块瓜地，买几个瓜回来，小孩子多，平常管教得严了，今儿让他们放胆玩一天，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听动静明仁像是套上牲口了，淑云说：“你到魏家铺子里看看，称二斤蜜食，爹跟前离了嚼头不行，老柳头的酒缸里，一半儿凉水，你捎上酒葫芦吧。”听见明仁开了大门，车轴儿吱扭响着出去了。
    仲林合了一会眼睛，外面的晴光，照得屋里慢慢亮堂起来。明仁娘起来了，仲林说：“明仁出去了。一个生日有啥忙活的？”明仁娘说：“孩子有这份孝心，你还能过几个呀，过一个少一个，钱花出去了，别惹孩子不高兴。”明仁娘下了炕，提着尿壶出去了。
    淑云擀了两轴儿圈圈面，凉在盖垫上，水开了，冲了两个鸡蛋，给爹送进屋里去了。明仁娘说：“他爹，你披上衣裳吧。”仲林披衣坐起来，淑云说：“爹，水生他爹出去了，一会回来给您老人家行礼。”
    仲林喝了蛋汤，说：“别糟践钱，孩子一天天大了，花钱的时候多着呢。”淑云笑着说：“您说得倒好！爹，您身子骨壮实，是做儿女的福分儿。爷爷在的时候，花多少钱，您没皱一下眉头。”
    说话的工夫，淑云端进一盆温水，给老公公刮了胡须净了面，换上一身新衣，端详着仲林说：“爹，过几天，表里三新，给您做一件棉袍子。这一阵儿光忙活蚕娘娘了，里子面子棉花都是现成的，工夫不现成。”
    明仁娘说：“别紧着忙活，有个样儿就成，庄户人没那么多讲究，你爹怕破费。这两年日子宽绰了，该省俭的省俭，庄稼人没个接续不行。”淑云说：“我盘算着两桌还坐不下呢。爹七十大寿，能来的都来，二叔三叔两家，外面的明和兄弟，还有小范明义，明华上一回来，说爹生日那天，也过来凑热闹。”
    明仁娘说：“热闹就热闹一遭儿吧，还能过几个呀。”仲林在里间咳嗽了一声，明仁娘撇着嘴小声说：“以前说死说活的，没到哪一天先怕了。人上了年纪，嘴上一份儿，心里一份儿。”淑云咧嘴笑了笑，没言语。
    太阳刚刚冒红，明仁赶着骡子回来，把东西一样一样卸下来，小声问：“爹起来了没有？”淑云说：“起来了。你洗把脸，过去给爹磕头。”淑云下好了长寿面，盛了两碗，端到堂屋里，明仁洗了把脸，换了衣裳进屋给爹磕头。淑云把公公婆婆搀到太师椅上坐下，两口子朝着爹娘拜了两拜，跪下磕头。
    仲林笑着受了儿子媳妇的大礼，嘴上却说：“这些虚礼早该免了，你们也老大不小的了。”淑云笑吟吟地说：“您儿子老白了头，在您跟前也是孩子，哪有免了礼节的道理！”明仁娘说：“古来白胡子的孙孙，摇篮里的爷爷，过去大家人家，还有六世同堂的呢。”
    说着话，仲相一步跨进来，笑着说：“大哥，我也拜一拜吧。”说着深深作了一个揖。仲林说：“快坐下吧，孩子们不跪，是怕坏了规矩，咱同辈儿，那些没用的礼数免了吧。”仲相在仲林跟前坐下，淑云给二叔盛上一碗面来，仲相摆手说：“刚吃了点心，这会儿还在嗓子眼呢。”
    淑云笑道：“二叔，您尝几根吧，图个吉庆。”仲相挑了几筷子，说：“大哥，眼前好日子刚开头，养好身子，多活几年，儿女成群，人财两旺，多少人看着咱们董家眼馋！”仲林说：“人上了年纪是个累赘，拖累儿女。有咱爹的时候，说洪武年间，人上了六十活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到头来谁脱得过生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