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02)
两人上了道儿,两辆大车咬得很近,图个说方便。学田咳嗽了一声说:“三哥,咱俩一个娘养活的,都是富农分子,你说老车,上辈子无仇,这辈子无怨,凭空给咱一顶龌龊帽子。往后说话不自由了,昨天说错了一句话,三官差点跟我红了脸,嫌咱落后,娘娘,谁不是为自己活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仲森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学田,你知道害怕了?你怕,我不怕,揪了老子的舌头,照样一天两顿小酒。”学田说:“三哥,我不能跟你比,城里有人好做官,上上下下都是你董家的人马,我不行,一辈子蹲在茅屎坑子里,甭他娘的有个好。”
到了八里堡,街上很静,两只黄狗胡同里胡搞。学田说:“三哥,前儿赶集,见着明华了,领着一个大组,有模有样。你董家出人物。”仲森抿着嘴笑,学田说:“这叫人走时运马走膘。勤快的打了碗,懒散的发了财,霍老二这样的熊种,倒成了三条腿的干部。”
仲森说:“学田,你别不服气,往后瞪起眼来吧,世道不知咋变呢。”学田说:“咋变咱也是个种地的营生儿,回一百遍炉,化成了水,再浇成坯,咱俩还是种庄稼的营生。”东天上慢慢亮堂了,很快冒出一团红光来,仲森结结实实甩了个鞭花,大青骡子嗒嗒地跑开了。
没跑多远,前边过来一辆大车,学田没停车,大车到了跟前,原来是三官。三官说:“学田!”学田不情愿地停下车,问:“三官,天还不露明呢,劫道去了?”学田勒了勒缰绳,骡车停稳了。三官说:“钟富今儿开圈卖猪,昨天捎过信来,让我早一霎去挑两口。”仲森的大车也跟上来了,听见三官说猪的事儿,忙说:“三官,你早说一声,我也抓两头。啥价钱?”
三官说:“啥价钱也说不上,赊的。”三官车上放着一个席篓子,两口小猪在车上叫唤。三官说:“三叔,您要抓小猪,过去跟钟富说一声,两口子赶陈庄集,还没上路呢。”仲森摇头说:“算了吧,不在集上,价钱不好商量。”学田说:“三官,没事儿吧,有事儿你说。”
三官嘱咐说:“学田,别耍心眼,利利落落卖到粮店,私卖粮食犯法。”学田嘟囔着说:“还用你说!三官,国家啥心眼儿没有?自己打了粮食,卖给谁还得国家说了算。啥世道啊!”三官说:“别说几粒粮食,你的小命还是国家的呢。”学田晃着鞭稍子,说:“三官,咱不像你有觉悟,少说好听的,我为自个儿活,为国家,奶奶!国家算我啥人。”三官摇头,赶车走了。
到了三番,学田把车搭在路边一家小饭馆跟前,仲森的车赶上来,学田招呼着仲森把大车停下,仲森看了一眼,街面上没见几个人影儿,炸油条的,卖火烧的刚生上火,街上飘着淡淡的蓝烟。
仲森下了车,抽下毛巾上上下下抽打了一遍,没见粮站在哪里,问学田:“出太阳了,粮站没开门儿?”学田说:“三哥,人家是公家买卖,八点钟上班,吃饱了喝足了,再给咱过粮食。”学田进了小饭馆儿,仲森没带钱,不敢往里蹭,在路边石牙子上坐下了。
卖火烧的拿着竹签儿,挑着两个火烧过来,说:“掌柜的,趁热吃个火烧,走了一路,垫巴垫巴肚子。”卖火烧的一脸横肉,嘴巴跟前一圈黑胡子,仲森歉意地说:“不吃了,身上没带钱,吃了火烧没钱给你。”卖火烧的摸了摸车上的布袋问:“车上啥粮食?”仲森说:“一半麦子,一半谷子。”卖火烧的说:“掌柜的,你呀忒老实了,守着粮食挨饿,算的啥账。一斤麦子一个火烧,咋样儿?”仲森摇着头说:“早上吃得饱,还没消化食儿呢。”
卖火烧的围着大车转了一圈儿,悄声说:“我说掌柜的,粮食咋卖,你说个价钱咱听听。”仲森说:“国家给的价钱儿,咱说了不算。”卖火烧的说:“掌柜的,卖给我咋样儿,比国营粮站多给你两个码儿,路上吃的喝的有了。”
搁过去,兴许仲森松了嘴,卖给谁也是卖,谁给的价钱高卖给谁,国家公布了政策,违法的事儿不能干。仲森摇着头说:“私卖粮食犯法,你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敢卖。”卖火烧的冷笑了两声,说:“你这人不听劝,你卖给国家试试,七折八扣,少斤短两,这一车粮少卖多少钱?”
仲森坐到了石牙子上,卖火烧的变了脸,大声吆喝着:“臭赶车的,把马车赶一边去,挡住我的买卖了!”仲森把马车赶到一边,搭在路边儿上,卖火烧的说:“听见了没有,赶得远远的,说你呢,没眼色儿!”
跟前卖油条的小声说:“你呀,躲得远着点儿吧,别让他把你的车子拆了。我说掌柜的,别犯犟了,快卖给他吧,没你的亏吃。这个人不好惹,昨儿一个卖粮的,挨了一鞭子,临了,还是给了他。”
仲森有几分怕,咋了这是,三番不是**的天下?吓唬谁呢,他侄儿、女婿在三番当干部,惹他一指头,试试!学田还没出来,娘娘,早知这样儿,他才不跟学田出来呢。
卖火烧的又过来了,朝马车狠狠踢了一脚,说:“你想得咋样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臭种庄稼的,装他娘的觉悟高,国家国家,国家是你爹啊!”仲森哼了一声,攥紧了马鞭子,梗着脖子说:“不卖,说不卖就不卖!”
卖火烧的一把夺过仲森的鞭子,啪地一声扯断了,说:“这车粮食我要了,价钱随你说!”仲森紧紧拽住骡嚼子,说:“说不卖就是不卖!”卖火烧的跳上马车,刚要往下掀粮食,学田从饭馆里出来了,拖拉着腿跑了几步,说:“掌柜的,掌柜的哎,你听我说,好说好商量,你呀,犯不上跟他生气,你惹不起。”
学田到了跟前,把卖火烧的拉到一边,小声说:“掌柜的,知道区里范书记吧,范书记是人家侄女婿。”卖火烧地说:“少他娘的糊弄我,长得跟夜猫子似的,女婿也是半睁眼。你说的是真的?少他娘的吓唬老子!你这人,腿瘸,八成心眼儿也瘸。”学田说:“我能骗你?你别不信,这人身上软腰里硬,三番的董区长,是人家嫡亲的侄儿。掌柜的,谁不能惹,捅这个马蜂窝干啥。”
卖火烧的把鞭子还给仲森,咧着嘴巴说:“掌柜的,跟你开玩笑呢,别当真。这么的吧,我送你两个火烧,等于赔你的鞭子。”仲森没接火烧,愣愣地看着学田,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