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07)
淑云刚要问,明仁娘推开门,端进一碗茶水,见三官媳妇一脸泪水,心里下了一跳,愣着神儿说:“咋了?淑云,你可不许慢待了亲家婆。”三官媳妇抹了把脸,噗哧笑着说:“婶子,淑云这张嘴儿缺少调教,一句话把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明仁娘疑惑地看着淑云,淑云强颜笑着说:“嫂子经不起戏弄,一句话就笑成这样儿,赶明儿来了说书的,还不笑出一碗水来。”明仁娘说:“我说你俩叽叽喳喳,敢情是说笑话。”淑云说:“娘,您去看着玉兰点儿,别让她擀了,累着了人家,明儿咱娘俩给三婶子道歉去。”明仁娘说:“他嫂子,今晌别走了,陪你侄女吃顿饭,省得我慢待了她。”三官媳妇说:“婶子,您别惯坏了她,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儿,您老人家多担待。”
明仁娘笑着走了。明仁娘走了之后,三官媳妇和淑云发了一阵儿呆,一时不知说啥好。淑云说:“嫂子,你还没给我个由头儿呢。”三官媳妇说:“淑云,你要是信得过我,别问缘由了。过了这一阵儿,你啥也明白了。”淑云说:“嫂子,不是俺家水英出了啥事吧?”
三官媳妇说:“水英好好的,听说停战了,这阵儿兴许在路上了。”淑云问:“你说钟秀回来了,咋没听见动静儿?”三官媳妇慌乱地点着头,淑云说:“这孩子,不认我这个丈母娘,也不能躲着不见。”三官媳妇说:“他动不了……”三官媳妇觉得说漏了嘴,慌忙说:“钟秀在县上呢,我听你三哥说了一嘴。”
淑云深深叹了一声,说:“兴许你们钟秀当大干部了?小孩子脸七十二变,我还不信呢。嫂子,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我等钟秀一句话,他真混好了,水英不耽误他的前程。”三官媳妇说:“淑云,水英回来,你让她断了念想儿。”淑云咧着嘴说:“水英不定多难过呢。”三官媳妇下了炕,拢一拢头发,说:“别让叔婶知道,咱们啥时担不动的时候再说。”
淑云送三官媳妇出了门,脸上一时绿了。明仁娘看着淑云恍惚的样子,问道:“水英婆婆来说啥?可不兴瞒着我。”淑云说:“她婆婆说,水英从前线下来了。”明仁娘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着说:“总算有个盼头了!你三兄弟也快下来了吧,到了年底,我不管啥礼数了,两桩喜事儿一块儿办。”淑云咧嘴苦笑了一声,没言语。
到了晚上,淑云早早闩了门,把三官媳妇的话儿,跟明仁学了一遍,明仁呆了一阵儿,一骨碌爬起来,说:“他娘,事儿不好,钟秀说不定伤到要紧处了。三官从三番回来,大病了一场,这场儿病,也忒蹊跷了,好端端的身子说倒就倒了。”淑云也说:“三嫂子说,三哥的病根儿,在钟秀身上呢。”明仁穿上衣裳,说:“他娘,你别心急,我去听个动静儿,水英这门亲事,不能说算就算了。”淑云给水生水成盖好被子,也跟着出来了。
月亮静静地挂在树梢上,有一片儿白云在天上飞掠,慢慢把月亮隐住了。街上的说话声,似有似无,淡若云烟。老槐树底下冲着街口,穿街风悠拉悠拉的很凉爽,烟头儿一闪一闪的,一撮人在树下纳凉,碾棚里有隐隐的灯光,伴着说话声,碾脐吱吱的响着。
明仁和淑云捋着墙根,墙跟前遮着一片黑黢黢的月亮影儿,两口子走得很快,生怕街上的人把他叫住了。到了三官家门口,大门闩得死死的,院子里像是有灯光,明仁晃了晃大门,灯光熄了,院子里声息俱无。明仁又晃了几下,过了一阵儿,里面有橐橐的脚步声,三官开了大门,问道:“谁呀?”
明仁在黑影里,三官没看清,三官又问了一声,淑云说:“三哥,你们咋睡得这么早?”三官冲门里使劲儿喊了一声:“他娘,明仁淑云过来了!”淑云不等三官让,和明仁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三官媳妇提了灯笼,从蚕房里出来,冷淡地说:“白天有多少工夫,还没熬够眼!”
三官说:“淑云,屋里喝水吧,天井里蚊子多。”三官脚下有一根火绳,苦艾的香气,弥漫了天井。明仁说:“外面凉快,不屋里了。”说着在天井里坐下了,三官端过烟笸箩,放在明仁脚下。
明仁拧着烟问道:“咋样了?”三官说:“闲的吧,忙时候谁有工夫长病。”三官媳妇倒了两碗儿茶,放到小饭桌上,在淑云跟前坐下,使劲儿绞着两根手指,不时地望望蚕屋,蚕屋里点着一盏麻亮的油灯。
明仁问:“听说钟秀从前线回来了,还在县上吧?”三官说:“在县上呢,说不回来了。参战的县里有政策,兴许钟秀在县里落下了。儿大不由娘,明仁,我和你嫂子对不起你和淑云。”
明仁低着头,叹了口气说:“孩子年纪轻,心眼儿活,听管教的有几个?咱们当爹娘的,和孩子想得不一路。”三官媳妇说:“明仁啊,该说的我都和淑云说了,你觉得不好听,说水英没看上钟秀。”明仁吭哧着说:“水英不是那样的孩子!三哥,我董家门里,做不出下三滥的事儿。”淑云望着蚕屋里的灯火,墙上像是有人影儿,三官媳妇挪了挪凳子,把淑云挡住了。
三官说:“明仁,我没脸见你两口子。祖宗没积德,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三官媳妇咳嗽了一声,三官把话打住了。三官媳妇说:“明仁,以后该咋样还是咋样,以前不是亲家,你和他爹也没差到哪儿去。”淑云说:“我还是那句话,钟秀说一句话,两家等于没这个事儿。不动不惊黄了,我还不甘心呢。”三官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一时没话说。
淑云觉得蚕房里有动静,莫非三官两口子,把钟秀藏起来了?淑云起了身说:“蚕入了眠吧,今年伺候的好,一个个壮得指头似的,不知你家的咋样?”三官媳妇赶紧站起来把淑云摁下了,说:“一天上的铺,还能两样儿?淑云,别看了,屋里除了蚕粪味儿臭烘烘的。”淑云赌气站起来,紧走了两步,咣当一声把门推开了,墙角里的小床上,躺着个人儿,三官两口子急得直跺脚,说:“钟元睡下了,这孩子打小就觉多。”
淑云冷笑了一声,猛地掀开被子,钟秀两眼流泪,低低叫了声“婶子!”淑云又急又气,厉声说:“钟秀,你给我滚起来!”三官媳妇上前一步摁住了被角,眼泪吧嗒下来,乞求地说:“淑云,给孩子留点儿羞臊吧。”
淑云满眼里都是泪水,说:“水英没过门儿,没过门儿,我也是他娘,孩子身上没见不得人的东西!”淑云猛地掀开被子,钟秀的两条腿齐崭崭截去了,只留下两个暗红的伤疤。淑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下子伏到钟秀身上,哭着说:“钟秀,我的好孩子,你,你这是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