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05）

    三官拽着骡嚼子出了门，到了街口，三官媳妇抬腿上了大车，说：“他爹，慢慢儿出庄吧，别惊动了乡邻们。 ”牛郎星正在当头，还不到四更天呢，八里洼静极了，除了一两声梦呓似的狗叫，一切都在睡梦中。
    到了村口，三官媳妇说：“他爹，你上来吧。”三官上了大车，甩一甩鞭梢子，大青骡子嗒嗒地跑了起来。三官媳妇说：“他爹，咋没水英的动静儿，这孩子不会出事吧？”三官说：“水英在后方呢，你放心吧。”三官媳妇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多好的闺女啊，怨我们没有造化。”
    身边的庄稼，像一面面墙壁，黑苍苍的在风里摇摆。路边杨树叉上的老鸹，像是受了惊吓，嘎地一声飞走了。半天，三官说：“我怕明仁两口子不答应，董家是要脸的人。”三官媳妇一阵儿没说话，老鸹在月光里一点一点变小，最后看不见了。
    三官媳妇哽咽着说：“说啥也不能拖累水英，一辈子呢。”三官说：“就是，一辈子呢。”三官媳妇说：“这俩孩子白好了一场儿。”三官说：“孩子总算保住了根儿，过一年，再给他找一个吧。”三官媳妇说：“我伺候他，等我走的哪一天，把孩子一块儿带走。”三官鼻子酸酸的，不说话了。
    三官两口子走了一天一宿，到了天黑，才回到八里洼。一路上钟秀不停地和爹娘说话，三官媳妇使劲搂着儿子，钟秀在娘温暖的胸怀里，战争已经离他很远了。远远看见村口萤火似的亮光，钟秀说：“爹，停下车。”三官媳妇明白儿子意思儿，说：“他爹，把车靠在路边，等大伙儿睡了再进村。”
    三官喔喔了两声，吆喝住牲口，把车子往路边一靠，坐在车辕上拧了一根烟，现在，他心里变得平和了。他很累，浑身散了架似的，偎靠着儿子和媳妇，一口一口吸着烟。
    月亮很明净，天地间一派明澈。天空蓝得像翠鸟的羽毛，星星忽闪着光辉，原野里的风，在一片片庄稼上飞掠，刷刷地在耳边擦响。喂——哇！潭里的蛤蟆，一声接着一声，清脆嘹亮，庄稼棵里虫鸣唧唧，路上的萤火虫一闪一灭，夜分外的静，风也分外的轻柔。
    三官媳妇抱着儿子的头，一路上她一直抱着儿子，问：“钟秀，打仗害怕吗？”黑下里看不见钟秀的脸，钟秀说：“一开始害怕，等枪响起来，肠子也抽空了，不知道啥叫害怕了。”
    三官媳妇问：“钟秀啊，你想娘吧？你一走，娘没一天不想你，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钟秀鼻音很重，说：“想。打仗不想，啥也顾不上了。等枪声一停，不知多想呢。夜里睡不着，起来看星星，娘，咱家在牛郎星下，看不见它，心里就毛躁了。”
    三官媳妇捂着嘴巴，说：“秀啊，娘也想你们。娘怕你有个闪失儿，娘怕水英冻着了。”钟秀说：“娘。”村里静下来了，所有的亮火都熄灭了，牛郎星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慢慢爬升，月亮西移了，东南风吹到脸上，身上有了凉意，河道里的水流声哗哗地响，夜气上来了。三官媳妇咳嗽了一声说：“他爹，进村吧，孩子饿了。”三官甩掉烟尾巴，起了大车往村里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淑云坐在阴凉里切桑叶，桑叶蔫了，口里含着凉水扑扑地喷了一阵儿，说：“太阳忒毒了，早上才掐的桑叶，过了几个时辰，说蔫就蔫了。”明仁娘端着簸箕在一边捡豆子，搭话说：“赶不上阴雨天，看样子，倒比往年多收几成。水生他爹忙昏了头，到这也没个盘算，秋后三官家说不定来要人。淑云，娘不糊涂，别让水英走个净人。”
    淑云抿嘴巴笑道：“娘，老三还没成亲呢。过一年再说，反正水英又不大，三官家里急，我才不急呢。”明仁娘说：“多大才算大？淑云，别护着了，水英在当庄里，跟在你跟前一样。三官媳妇不定多着急呢。”淑云依旧笑着说：“她急她的，我这里偏不发恩情。”
    说归说，淑云心里也想早一天把水英打发出门，水莲也十几岁了，盘算一个是一个。淑云抬头看了老榆树一眼，说：“俺妹妹空着身子走的，到这，心里还亏欠着妹妹呢，水英我没想打发她，一根草也不给她，她姑咋走的她咋走。”明仁娘叹着气儿说：“你要这样，你妹妹也不答应。一时一事，赶上了粮荒，家里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要是这，把这条老命卖了，我也像像样样打发她。”
    淑云眼窝一红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没出息的，娘家陪送一座金銮殿，坐吃山空，也有端不起饭碗的哪一天。妹妹走了个净人儿，日子过得一点不差。”明仁娘挑着眼皮说：“让水英走个净人儿，不说我不愿意，你妹妹未必甘心。到了秋后，找刘木匠把这棵榆树伐了，整天落野雀，叽叽喳喳，没个清静。”
    淑云抬眼看着高大的榆树，说：“这棵榆树是俺妹妹的嫁妆，水生他爹说，到秋后送到刘木匠那里，给俺妹妹打一张罗汉床。”明仁娘笑着说：“出了嫁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淑云啊，你心里想啥，娘知道，别盘算你妹妹了，你妹妹才不稀罕呢。”
    娘俩说着话儿，门口吱地一笑，说：“水英还在天边，当娘的就盘算嫁闺女，好没道理。”淑云抬眼一看，玉兰一手托着后腰，挺着个大肚子，笑嘻嘻地进来了。淑云忙站起来，笑着说：“过一天忙完了，我过去看你，你倒是先过来了。挺着个大肚子出来显摆，不嫌害臊！”
    玉兰撅着嘴巴儿，假装生气地说：“娘，您老听听，俺嫂子说啥！还当嫂子呢。嫂子，别说我，你不是这样儿过来的？”明仁娘看着玉兰颤巍巍的样儿，笑着说：“你嫂子是好心。身子一天比一天笨，别到处乱跑，抻着扭着，也是个事儿。”玉兰笑着说：“早着呢。想俺嫂子了，过来听她嚼舌。”
    明仁娘抽身进了屋，一会儿的工夫，攥出一包姜片儿糖，塞在玉兰手里，说：“别让水成那个小马虎见了，吃多少也没有足道！”玉兰说：“娘，也就俺嫂子好脾气，这种话儿，少说也罢。”淑云笑着说：“谁和你一样，小心眼子！俗话说，棍棒之下出孝子。娇惯出来的孩子，有几个有好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