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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04)

    明仁回来了。明杰笑道:“哥,没少挨婶子的骂吧?”明仁咧了咧嘴巴,说:“婶子倒没说啥,明兰的嘴巴比机关枪还厉害呢。”淑云撇着嘴说:“当哥哥的给妹妹提亲事儿,天底下没这一说,好像妹妹找不着主了。”明杰也笑着说:“就是。哥,往后多长个心眼,别听风就是雨。”明仁苦笑着说:“霍老三是个实在人,是门好亲事。有明兰在跟前,帮明智一把,我们就放心了。”
    三官喝了几盅儿酒,一时呛了嗓子,禁不住咳嗽了两声。三官媳妇嚼着馍,苦笑着说:“少喝两盅儿吧,身上虚得了不得,哪有这样的,见了酒比见了祖宗还亲!”三官苦笑着说:“几天不喝了,嘴里没滋味儿,喝一盅儿,打打馋虫。”
    三官媳妇把酒盅儿夺下来,把馍塞在他手里,说:“还是粮食养人,有几个喝酒喝胖了的!”三官问:“桑田里咋样?桑条子长旺了,明年老墩了。”三官媳妇说:“今儿捎了信去,明仁采了一车。”三官说:“还以为赶上倒春寒,今年桑条不旺,谁知比往年倒是旺相了。”
    三官一个馍还没咽下去,霍老二吹灭灯笼进来了。三官媳妇一番紧让,霍老二坐下,端起酒盅啁了两口,吧嗒着嘴说:“身子咋样了?几天不见,好好个人儿,脸瘦了一圈。”三官说:“不咋的,说不上咋样来,头脑昏沉,浑身没四两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装病呢。”霍老二一笑,说:“有装别的,没有装病的,力气出多了,身子跟着枯了,看似一个好人,经不得折腾。”三官媳妇也说:“就是呢。好话歹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霍老二喝了两盅儿,三官说:“霍二哥,日子不是一天过的,你别太省俭了。”霍老二笑笑说:“攒块棺材板儿吧,哪一天撒手去了,不给老三拉饥荒。”三官媳妇想起一件事来,问道:“霍二哥,学田给定远说媳妇,不知咋样了?”霍老二摇着头说:“明兰不贪恋咱这个破家。老三媳妇一个病秧子,有多少钱泼洒不出去,日子过得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三官媳妇说:“明兰是个好闺女,不定三婶子在后面攮棒子呢。”三官瞪了媳妇一眼,说:“好事多磨,过两天,身子壮实了,我去劝劝三婶子。”霍老二说:“说也是白说,老三烦明仁保媒,明仁让明兰撵出来了,蹭了一鼻子灰。”三官媳妇说:“不能让明仁说话,和倒提门还有啥差别,能成的事儿,三婶子也一万个不答应。”霍老二说:“就是,病急乱投医。这话还是三官去说妥当些。”
    三官应承下来。三官媳妇冲上一壶茶,霍老二问三官:“还没问你呢,会议开得咋样儿?”三官看了媳妇一眼,说:“算是个预备会吧。范书记说,收了大秋,无论如何要把合作社办起来。”
    霍老二说:“我觉得这几年走得快了些,土改,复查,三反五反,走得快了,魂儿丢在了路上,老百姓总要喘口气儿。根儿扎不牢,上晃。”三官摇头说:“我也这么想,形势赶在这里了,我们挡不住。”
    三官犯愁地说:“立田说,今年秋上国家把粮食市取消,不打粮食不养活人,打多了粮食换不成钱。老百姓的日子咋就这么难?”霍老二愣愣地看着三官,三官叹了一口气说:“国家把粮食统起来了。”
    霍老二说:“想起一出是一出,粮食换不成钱,谁还种粮食?自古随行就市,行市起来了,庄稼人才有盼头。”三官说:“国家成立粮所,统一定价,统一收购。到时候再说吧,先别说出去。”
    两人拧了一根烟,吧嗒了一阵儿,霍老二抬眼问:“你跟明杰说了没有,明杰啥意思?”三官说:“你还是再撑两年吧,明杰肩膀嫩了些,一个闺女孩子,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霍老二说:“你帮她两年,工作上了道就好了。明杰敢作敢为,是棵好苗子。”三官问:“你拿定主意了?”
    霍老二说:“我老了。人老了,心跟着老了。”三官说:“霍二哥,别在意人家说咸道淡,啥话也是冒一股热气,一阵风刮跑了。”霍老二叹息着说:“上了年纪,脸皮也厚了。三官,我和明美的事儿,你没听说?”三官点头,霍老二说:“我是个没脸的人,没脸的人,干不成大事儿。”三官媳妇在一边刷碗,一阵儿乒乓乱响,装作啥也没听见。
    霍老二走了,三官媳妇哼了一声说:“还有脸说!他爹,霍老三的事儿,你千万别插嘴,这事儿不成!”三官没言语,一头倒在炕上。三官媳妇问:“咋了,哪儿又不得劲儿?”三官攥着媳妇的手,说:“我跟你说说话儿。”三官媳妇看着三官的样儿,心里吓了一跳,在炕沿上坐下,等着三官说话。三官说:“他娘,你别怕。”三官媳妇按着胸口,摇着头说:“头掉下来,碗口大个疤。我不怕,你说吧。”
    三官看着媳妇的眼睛,抽着鼻子说:“他娘,咱钟秀从前线下来了,在紫镇荣军医院养伤呢。”三官媳妇轻轻了抿一把头发,沉沉叹了口气,说:“他爹,我知道你的病根儿,孩子,伤哪儿了?”三官没想到媳妇比他还坚强,三官说:“两条腿,齐根儿没了……”三官媳妇身子晃了晃,眼里湿润润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咋没把他接回来?”三官说:“我怕你受不了……”
    三官媳妇眼泪嘀嗒嘀嗒地往下掉,哽咽着说:“他爹,把孩子接回来吧,我伺候他……这一阵子,我觉得不好,老天有眼,总算,留下了一条命。我梦见咱儿子,倒在了雪地里,一口一口地咯血,我想,咱儿子没命了……老天有眼啊!”三官说:“他娘,你别难受,孩子是好样的。”
    三官媳妇流着泪说:“他是一条蛆,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他爹,明儿你拾掇上牲口,把儿子接回来,我是他娘,我伺候他。”三官说:“钟秀让我把亲事退了,他怕耽误水英。人家的孩子,没有罪过。”三官媳妇说:“攮一锥子淌一锥子血,长疼不如短疼,这样吧,明儿我把亲事退了。”
    到了半夜,三官才算迷糊着,迷迷糊糊眼看着钟秀回来了,钟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肩上斜披着红绸子,胸口挂满了金灿灿的奖牌。到了门口款款下了战马,朝他拜了两拜,笑吟吟地说:“爹,儿子回来了。您老人家一向可好?”三官心里疑惑,心说,前日看见儿子,儿子剩下了半截身子,这不好好的嘛。
    刚要让儿子进屋,钟秀却摇头说:“爹,我不进去了,还有好些事儿等着我呢。您老人家多保重。”说着话,儿子蹁上战马,嗒嗒地一路远去了,腾起一阵烟尘,在风里弥散。三官猛然醒了,在身边抓摸了一把,媳妇早不在跟前了,窗外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
    三官披衣起来,月亮上来了,月华如水。三官媳妇坐在台阶上,使劲儿捂着嘴巴呜咽着。三官把褂子披在媳妇身上,轻声说:“他娘,别憋着了,哭出来心里就痛快了。”三官媳妇抹着眼角,说:“他爹,大车我套好了,别等明天了,月明多亮啊,趁凉快吧。”果然,骡车在天井里停着,车上搭着两床被子。三官提了提肚带,肚带紧紧的,拽了拽骡嚼子,骡嚼子结结实实。
    三官媳妇转身回了屋里,一会儿穿戴整齐了,头发梳得光光的,一件蓝生生的褂子,一条青色的灯笼裤,头上别了一把明晃晃的簪花,胳膊上挽了一个小包袱,对着水缸照了照影子,轻声说:“他爹,上路吧。钟元一早上他妗子家去。”三官愣愣地看着媳妇,媳妇一脸儿平静,像是小媳妇走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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