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03）

    三官身后窸窸索索一阵儿响，明杰惶然地说：“三官，你转过身儿来吧。”三官过去了，不自然地说：“听见里面有动静，以为招了麻雀呢。明杰，你咋在这儿？”明杰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羞涩地说：“地里眼看荒了，晚了就薅不出来了。三哥，听说你病了，身子好利索了？”三官说：“好利索了。”
    碑台跟前，有一片不大花荫，三官坐下，两腿酸酸的。三官说：“明杰，车书记表扬你呢。”明杰说：“我没做啥事儿。三哥，合作社的事儿，快了吧？”三官说：“快了，保不住收了大秋，老车就下来了。”三官抚摸着碑身说：“明杰，别等了，把他忘了吧。”明杰凄楚得一笑，没说啥。
    三官说：“霍老二想撂挑儿，年纪不饶人。明杰，这副担儿，你挑起来。”明杰挑着眼皮问：“咋了，二叔好好的咋想撂挑儿？”三官说：“不咋。人上了年纪，变成狐狸了。”明杰笑笑，说：“三哥，我可不行，上千口人呢，谁听我的？”三官说：“我给你掌着舵儿，你大哥拉拉边套，庄稼人顺风倒。”明杰没吭声，看着三官吧嗒吧嗒地吸烟。
    三官一时没了动静，眼窝里结着一绺儿愁。明杰看了三官一眼，问：“三哥，有没钟秀的动静儿？大嫂病了一场，几副药吃下去，才见好。”三官没抬头，使劲儿咂摸着烟管儿，肩膀微微抖动。
    明杰觉得三官不对劲儿，问道：“该有个信儿吧？听说战场上正和谈呢，平静下来了。”三官磕尽了烟灰，木木地说：“明杰，三哥病了一场，万事想透了，人一辈子就是个命运。我想把亲事退了。”明杰似是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三哥，你不是听了闲话吧，这门亲事儿，董家门里没说别的。”
    三官扶着碑身站起来，眼里湿润润的，叹着气说：“不是亲家不好，也不是孩子不好，这门亲事儿没不相应的地方。”明杰疑惑地看着三官，说：“三哥，那你不该说退亲的话！水英是个女孩子，担不住个风吹草动。他俩的亲事不是包办的，退不退亲也得钟秀说话。”三官长舒了一口气，说：“明杰，钟秀受伤了，伤得不轻啊。这事儿，我做主了……”
    明杰吓了一跳，说：“三哥，你听谁胡说？没影的事儿。”三官眼里红红的说：“明杰，我见着钟秀了。”明杰问：“在哪儿见的？”三官说：“前几天，范书记让我到区里开会，开会是假，怕你嫂子知道了难受。”
    明杰犹豫着问：“三哥，钟秀伤在哪里了？”三官说：“两条腿，都，齐崭崭，没了……”三官说着，咧着嘴巴嚎啕了两声，摸着眼角说：“明杰，我魏家上辈子没造孽啊，咋让我摊上了呢。”明杰含着泪解劝道：“三哥，别难过了，留下条命，就有盼头。”
    吃了晚饭，明杰点上灯笼要出门儿，明杰娘不放心，说：“黑灯瞎火，啥事儿白天办不了？”明杰说：“有日子没到嫂子家去了，我去打个逛儿。”明杰娘说：“坐坐就回来，夜短的不让人闭眼。你大哥劳累了一天，难得轻省一霎，早让他歇着吧。”明杰支应了一声出去了。
    淑云撒了一遍桑叶，蚕儿刚过了一眠，正是吃桑叶的时候，今年比去年多上了一铺，桑叶供应不上了。今儿明仁到三官家桑田里，采了一大车，兴许吃几天呢。从蚕房里出来，一支灯笼进了天井，脚步儿轻轻的，她知道是谁，故意问道：“谁呀？不是做贼的吧？”
    明杰笑道：“别说疯话了，有提着灯笼拾钱的，没听说有打着灯笼做贼的，亏你想得出来！”淑云说：“你咋有空儿？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皮！”明杰说：“这两天耳朵痒痒了，来听你嚼舌根子。”
    姑嫂进了屋，明杰没看见大哥，问道：“大哥出去了？”淑云把明杰按在炕沿上坐下，端过一笸箩黄杏，明杰捏了一个，咬了一口，酸得直吐舌头，说：“嫂子，哪来的烂杏！有多少牙也酸倒了。”淑云咯咯笑着说：“今儿你大哥发了善心，买回几斤杏来，不知在醋缸里泡了几百年呢。”
    姑嫂俩笑了一阵儿。淑云说：“霍老三受了学田的挑唆，今儿提了一对包袱来，让你大哥给明兰说婆家呢。你大哥这张嘴，除了吃饭，还能干别的？”明杰说：“这个媒人不好当，不说三婶子，明兰那张嘴就够厉害的。”淑云说：“谁说不是来着。霍老三求到门里了，还能说别的，有枣没枣抡一竿子吧。”
    明杰光咧着嘴笑。淑云说：“你笑啥？”明杰说：“大哥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上杆子不成买卖，有霍老二和大姐那一出，大哥不碰鼻子灰才怪！”淑云说：“你大哥的心是棉花做的，霍老三一张口，还有不应承的事儿？我说这事儿不成，你大哥还以为我不让他操心呢！”
    明杰坐了一会，默默看着淑云纳鞋底。淑云的脸让灯光映着，一脸的平静。今儿三官跟她一说钟秀的事儿，脑袋立时大了，看样子嫂子还蒙在鼓里呢。有心想打听水英有没信来，又怕勾起嫂子伤心事儿，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淑云抬头斜了明杰一眼，说：“没人把你当哑巴！想听你说说话儿，偏来个徐庶进曹营。”明杰笑道：“你哪有心听我说话！说书的还有块惊堂木呢，茶也不上一碗儿，铜钱也没一个，俗话说，无君子不养艺人。哪有空口说白话的！”
    淑云笑笑，忙扔下鞋底，端上一碗茶来，说：“说吧。有日子没听你嚼舌了，当了干部，把嫂子忘了。”明杰故意沉着脸说：“不跟你说了！知道的是抬举我，不知道还以为你寒碜我呢。”淑云说：“你大哥听三官说，车书记表扬你呢，将来啊，八里洼怕是容不下你了。”明杰说：“井底的泥鳅挂龙袍，装装样儿罢了。嫂子，我想给水灵替个鞋样儿，水英的倒是差不离儿。”
    淑云搬出《资治通鉴》翻了一阵儿，找出水英的鞋样儿，红着眼圈儿说：“多少年不给水英做鞋了，往年都是你嫦娥姐买给她穿，不知合脚不？”明杰接过鞋样儿，拃量了一遍，抬着眼皮问道：“水英快回来了吧？听说停战了。秋上回来，说不定三官家下聘书。”淑云说：“你三哥和郑晓沛先拜了花堂再说，一出一进合着礼法，三官嫂子情愿，我还舍不得呢。水英在我跟前没呆几天，不能一句话撒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