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04）

    车耀先夹着烟的手有些抖，烟雾把他的脸埋住了，语气沉重地说：“鸡雄山阻击战连续打了两天两夜，一个连全部倒下了，一片片像撂倒的谷个子，最后剩下了他一个人。 ”车耀先默默看了三官一眼，三官的前襟上湿了一片，无声地抽搐着，紧咬着牙关，这个铁打的汉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车耀先吱吱地吸着烟尾巴，说：“在战斗的间歇里，他把战友的尸体一个一个背回来，用战友的躯体垒成了堑壕，拣回战友的子弹，等待着敌人一次次冲击。冲锋又打响了，钟秀用这座人肉垒成的战壕，和敌人抗击着，一发炮弹把他楔在了战壕里……阵地保住了，他为战友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把他从战壕里扒出来的时候，他失去了双腿……”
    三官一句话不说，脑子里空空荡荡，他想见到儿子，他想大哭一场，可是，面对着车耀先，他只有挺着，他是党员，他不能给钟秀丢脸！他可以咬牙挺住，可是，钟秀她娘能挺得住吗？
    紫镇荣军医院在城南边儿上，离县医院不远，一个**西向院落，原先是一家私人宅院，远处看，除了外墙，看不见里面的房舍，红砖墙围着的好似一个树林子，蓊蓊郁郁，门前有一道不宽的河道子，河道子两旁是密匝匝的垂柳，河水平缓，几乎看不出流动来，河里的水绿莹莹的，不知是垂柳映衬的缘故，还是原本就是绿的，几只鸭子在水里凫游，划开一道道好看的波纹，河边柳树底下，一片两片的野藕花，干干巴巴的开着。
    过了石桥子，还有一截子路，路两旁两排高大的杨树，间或一两棵榆树，树上坐着黑乎乎的老鸹窝，像是点在天空的一个逗点，在树的映衬下，天越发蓝，越发显得高远。三官的脑子空了，像一只吹起来的气球，叭地一声，所有希望破灭了。老车不说话，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老车的脑子里比三官还乱。
    进了荣军医院，里面出出进进的人影，差不多都是从前线下来的战士，拄着双拐的，吊着胳膊的，失去了双臂的，三官不敢抬眼看，眼睛却在人群里梭巡，怕见到儿子，又想一眼看见钟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出出进进，三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了车，三官在车跟前蹲下了，车耀先不知怎么安慰他。车耀先拍拍三官的肩膀，说：“三官同志，振作一些，儿子是好样的，他可不想看到父亲的眼泪。”
    三官跟着车耀先进了房子，被外面的树荫遮挡着，阳光照不进来，楼道里显得有些昏暗。身边嘤嘤嗡嗡，到处都是说话声，偶尔一两声惨烈的喊叫声，在楼道里回响，切割着三官的头皮，脑袋一下子变大了。车耀先来过很多次了，很快找到了钟秀的病房。钟秀侧卧在白被单上，静静地看书，看得过于认真，没听见门口的动静。三官站在门口，他的腿再也拖不动了。
    两年多没见到儿子了，他还清楚地记得儿子走的那番样子，中分的学生头，一身皱巴巴肥大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胸前带着大红花，他赶着骡车跑在前边，后边是明仁和他闺女。
    两架骡车不远不近，嗒嗒地跑着，钟秀望着一片连着一片苍茫的原野，刷刷地往后飞窜，说：“爹，过两年我就回来了，你和娘劳累几年吧，打完了仗，我回来参加农业生产。”
    三官嘴角微微笑着，拧回脖子看了后面的明仁爷儿俩一眼，眉眼笑着说：“水英啥意思，你做不了主。”钟秀说：“水英想回来，将来农村不定变成啥样，苏维埃集体农庄都用拖拉机犁地呢，没文化不行。”三官的心里喜滋滋的，儿子长大了，他盘算起几间屋，反正有的是力气，起早贪黑养几铺蚕，多打几担粮食，魏家场院还有一块空地，他约摸了一下，盖几间新房不是个事儿。
    三官叼着烟袋，嘱咐说：“上了前线别想家，家有啥好想的，我和你娘还年轻，家里没困难。好好照顾水英，女孩子跟前没个人不行。”钟秀点头答应着，回头看了一眼水英，水英的脖子里缠着一条红头巾，微风一吹，像一面旗子飒飒地飘扬。钟秀兴奋地说：“爹，您放心，水英不会上一线，后方用人的地方多。”三官又说：“多写封信来。你娘大大咧咧，心眼儿小，这两天没干眼。”
    路边的老杨树在风里呼拉着响，没化尽的雪东一片西一片，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一样。骡车跑得很快，路两边封冻的河流，大片的麦田，灰黑的村庄，飞快地往后退去。三官心里掠过阵阵不安，使劲儿擤了一把鼻涕，甩在车下，声音闷闷的，“打仗不是闹着玩的，睡觉睁着一只眼睛，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我和你娘不放心。”钟秀点头说：“我知道，参战的学生多着呢。爹，过一年，钟元该上学了，别心疼钱。我和水英的事儿，您别操心，将来我们自己盖房子。”明仁的车很快赶上来了。两年过去了，还想还在昨天。
    车耀先在钟秀的病床上坐下，轻轻拍了拍钟秀的肩膀，钟秀恍然咧嘴笑了。车耀先问：“看什么书？这么认真。”钟秀把书递给车耀先，车耀先看了一眼，《少年维特之烦恼》，在手里随便翻了两页，笑着问：“喜欢看书吗？”钟秀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车书记点点头，多好的小伙子啊！
    车耀先说：“过两天，我让人给你送几本书来，注意多休息。伤口还疼吗？”钟秀说：“不疼了，就是痒，痒得难受。”他嘴上笑容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问道：“车书记，将来我能干什么？”
    车耀先微笑着说：“钟秀，还记得孟子《不见诸侯章》上的句子吗，‘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一个人心怀天下，勇敢坚强，没有做不了的事情。”钟秀静静地点着头，车耀先说：“比如说你吧，身体残废了，可是理想没有残废，做一个勇敢的战士，敢于面对困难，面对牺牲。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的追求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钟秀脸上慢慢有了红晕，想了一阵儿说：“车书记，等我康复了，我想回乡办一所小学，您看行吗？”车耀先很高兴，钟秀很坚强。“知道保尔·柯察金吗？在苏联卫国战争中，保尔是个勇敢的战士，在生活中，他同样也是一个勇敢的战士，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困难，要有勇气面对它战胜它。钟秀，我支持你，等你康复了，我亲自送你回乡，实现你的人生理想。”
    三官一直站在门口，两腿软得像踩在云彩里一样，听着车耀先和钟秀的谈话，儿子比他坚强得多。钟秀的身体短了一大截，被单下虚空着，儿子的腿哪儿去了？他觉得胸口发闷，像被啥堵上了，走的时候，儿子好好的，比他还高半头呢，眼前的儿子剩下半截身子了。水英呢？水英还在前线？回去见了明仁咋说？三官的心里又乱又很空，车书记身后，露出儿子的大半个脑袋，他想看看儿子的脸，让车耀先的脊梁挡住了。
    钟秀说：“车书记，我有个要求。”车耀先说：“说吧，我答应你。”钟秀说：“车书记，我受伤的事儿，别跟家里说，我怕爹娘担心……还有，我想和水英散了，我这样子……不想拖累她……”三官鼻口发酸，车耀先一时没说话。钟秀说：“车书记，我和水英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怕她知道我在这儿。”听见儿子的话，三官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车耀先安慰地拍拍钟秀的肩膀，说：“钟秀，勇敢地面对生活，水英会做出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