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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03)

    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动,门厅两边站着两名抱枪的士兵。透过花红柳绿的树木,隐隐看见后面的几排房子。范立田的小车,直接开进了后面的走道上,找了一片树荫把车子停下。三官不免有些紧张,他第一次来县委办事,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样。几排房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院墙,门楼,绿漆印着红五星的门板儿,没有一处不一样儿。
    范立田在一座门楼前站住,轻轻叩打着门板儿,很快,里面有脚步声过来了。三官屏住呼吸,他和车耀先不眼生,车耀先是县委书记,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心里嗵嗵地跳了起来。
    出来个小战士,看了范立田一眼,又看后面的三官,抿着嘴角笑了笑。三官不好意思起来,今日走急了,衣裳没来得及换,脏兮兮的褂子,一粒纽扣也没有,敞着黑乎乎的胸膛,在家里没觉得不妥当,农民嘛,泡在庄稼地里,哪有一本正经的?小战士文静,身量单薄,好似比区委通信员小李还差着几岁。
    小战士问道:“您是三番范书记吗?”范立田笑着点头,问小战士:“车书记在不在?”小战士说:“正和黄县长下棋呢,等你们一阵子了。”三官蹲下身子,找了根小棍儿抠了抠鞋上的黄泥,范立田回身笑笑说:“三哥,车书记黄县长你都认的,别讲究了。”三官光咧着嘴巴儿笑,嘿儿嘿儿的。
    车书记的小院子,拾掇得很利索,靠墙一截子红砖路,余下的是一片儿菜地,也是几架芸豆,几畦茄子,两垄辣椒,芸豆架绑扎得又结实又好看,车书记还是种地的行家呢。
    窗下一大蓬竹子,青翠的竹叶,黄绿的杆儿,一节一节的竹根,爬得老远,把路上的红砖拱起来了。绿色的纱门子虚掩着,小战士轻轻开了纱门,把范立田和三官让进去。迎着门子是客厅,光滑的水泥地面,鉴着人影儿。
    车书记和黄县长聚精会神地下棋。黄县长叼着大烟斗,火早灭了,不时地鼓着腮吸一口,车书记端着茶缸,两人的眼都盯在棋盘上,一时忘乎所以,落子叮然。小战士走到车耀先跟前,轻声说:“车书记,范书记到了。”
    车书记点点头转过脸来,老黄乘势儿把棋盘划拉了,说:“不下了,纸上谈兵!老车,真刀真枪,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车书记站起来,笑着说:“臭棋篓子!老黄,别吹牛,你拥兵百万,也过不了黄河,你信不信?”
    车耀先紧紧握着三官的手,说:“我和老黄等你们多时了,本来准备了一桌饭,怨你们没口福。”老黄笑哈哈地说:“三官同志,好长时间不见了,前两天还想下去走走呢。”小战士端上几碗儿茶水,车耀先说:“小吕,给三官上大碗儿,这个不顶用。三官,身体怎么样?省报对八里洼的工作赞不绝口。我和老黄看了很高兴,说明你们的工作,做得很扎实。”
    车书记把茶几上的报纸递给三官,三官看了一眼又放下了,不好意思地说:“车书记,我不认字儿。”车书记爽朗地一笑,老黄嘎嘎地笑着说:“老车,你呀,典型的官僚主义!”车耀先说:“三官,我给你们农村干部提个小小的要求,一定要学文化,学着认字儿,一天认一个字儿,时间长了,字就认得你了。不听广播不看报纸,不懂政策嘛。”
    三官红着脸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慢慢舒展了,说:“工作是明杰同志做的,我没做啥。”车书记看了老黄一眼,说:“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老黄,让立田到你那边去,你们好好把下面的工作议一议,对照华东局的指示精神,把合作社的问题研究研究,吃不透精神,工作很难开展起来。我和三官同志说说话儿。”
    老黄几分不情愿,使劲儿握着三官的手,说:“三官同志,今儿别回去了,我和老车晚上有空儿,咱们几个找个小酒馆好好喝一壶,老车小气,我老黄请客。”三官很感激,没想到县里的领导这么热情,把老黄送出门外,老黄回头摆手说:“回吧,晚上见。”
    屋里剩下车耀先和三官两个人,两人对面坐着,空气有一些沉闷。车耀先掏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给三官一颗,剩下的扔在茶几上,笑着说:“老黄来一回,扫荡一回,刚才没敢往外拿。”
    三官咧了咧嘴,车耀先收住了笑,问:“三官同志,你家里几个孩子?”三官不知车书记啥意思,老实地说:“两个儿子。想再要个闺女,以前家里穷不敢要,日子好过了,谁知过了趟头。”
    老车沉思着说:“在老家里我也是两个儿子,听说大儿子有孩子了。我和媳妇是包办婚姻,比我大十几岁呢。我爹是个老封建,一纸文书把我和她绑在了一起,没我说话的份儿,后来我跑出来了,媳妇撇在家里了。再后来啊,组织上给离了婚,又给介绍了一个,媳妇在南方教书呢,一年见不上几次面。”
    三官光点头不说话,脸上慢慢绷紧了,老车感慨地说:“封建主义害死人啊。三官同志,听说你跟明仁是儿女亲家?”三官咧着嘴巴,僵硬地笑了笑,说:“我和明仁光屁股长大的,对脾气,孩子们也投己,把亲事儿定下来了。前头把亲事定了,两个孩子上了前线。一晃两年了,在家里,我也在爷爷的份上了。”
    老车一阵儿没说话,默默地吸烟,沉吟着说:“三官同志,你是一个好同志,听党的话,有牺牲精神,这些年,你为村里做了不少工作,为党培养了一个优秀战士。钟秀多长时间不来信了?”三官想了一下说:“小半年不来信了。战争嘛,哪有在家里随便!”
    车耀先的眼里流露着忧悒的神色,说:“三官同志,战争是残酷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死了多少人!咱们**人,面对的就是流血、牺牲,没有流血牺牲,哪来今天的好日子!”三官的眼皮突突地跳,难道,钟秀牺牲了?车耀先为啥跟他说这个,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嘴唇动了几动,没说出话来。
    车耀先抬头看了三官一眼,眼里亮晶晶的,显得有些激动,“三官同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钟秀受伤了,伤得不轻啊,前线刚刚把他转下来。”三官愣愣地看着车耀先,车耀先埋着头,继续说:“三官,你是党员,党员就要坚强,一定做好家属的工作。钟秀是个好同志。将来怎么办?太年轻了,他才二十多岁啊!”三官始终不说一句话,眼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儿子,好端端的儿子,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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