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06)
梁有德一听这话儿,吓得魂不在身上了,咧开嘴放声大哭,“我那苦命的人啊,你不是掉了井里去了吧?你不是投了河吧?你不是悬了梁吧?”刘木匠骂道:“混账东西!你咒她死呢。 ”招呼几个徒弟,把梁有德架出去了。
明华吃了饭,和衣躺下了,身上酸疼,骨节里像针扎一样。偏偏这两日身上不干净,越发劳累。刚刚眯了一会儿眼,外面有人叫门,场院里出了事吧?十几垧地的麦子堆在场院里,心里一直不踏实。窗户上亮亮的,细碎的榆树叶儿,在窗户上隐隐地晃动。
明华不敢多想,赶紧爬起来,院子里亮堂堂的,月亮慢慢升上来了,透过高大的榆树,斑驳的树影,投在地上,像皮影戏上的景物儿。栅栏门上伸着一个脑袋,看不清是谁,明华壮着胆儿问道:“谁呀?”
有德擤了一把鼻涕,啪地甩到地上,说:“明华,快开门,不得了了,刘家打上门来了!”明华吓了一跳,小婶子出事了?开了院门,梁有德蹲在地上,嘴角挂着半尺长的鼻涕,嘴里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明华说:“小叔,刘家的人在哪儿?小婶子投了井了,还是跳了河了?”小叔依旧蹲着,两只膀子不停地晃,咧着大嘴哭了两声,说:“明华,你看着吧,她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她好过。她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能那么对待她。谁不是要脸的?”小叔分明在抱怨婆婆。
明华说:“到底咋了?你这话儿!”小叔说:“我到刘家去要人,刘家说你婶子晌午回来了,家里找遍了,哪有人影子?”明华知道婆婆坐下是非了,说:“小叔,兴许还在刘家呢,这么大个人,还能说没就没了。我和你往刘家去一趟,不中听的话你少说。”
梁有德像得了救星,一步不离跟着明华身后,喋喋不休地说:“你婆婆看人拿咸菜碟儿,还当是梁家二奶奶呢,你婶子不是她花钱雇的烧火丫头,动不动甩脸子给人家看,新社会了,谁比谁矮小多少!”明华生气地站住了,跺着脚说:“小叔,你这么有本事儿,你自己去接人吧,我才懒得替你跑腿。”梁有德不吱声了。
刘木匠送走了徒弟,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吸烟,长吁短叹。刘木匠媳妇出来说:“心疼了?她是个有志气的,等不到今天!早死早托生,托生成个好儿女,也是祖上积了阴功。”刘木匠不说话,坐着没动,一辈子忍让惯了,媳妇说啥,从不回嘴。爹娘走的时候,放心不下老生子闺女,入了土,也没闭上眼。媳妇生气进了屋,说:“多亏是个半吊子,要是金枝玉叶,不定急出肠子来呢。”
月亮快到中天了,这个时辰该定更了吧?天上有云在飞,一片一片棉絮似的,月亮一会躲在云彩里了,一会又出来了。不会出啥事儿吧,一辈子不长志气,真长了志气,一头栽到井里,咋和爹娘交待?刘木匠磕尽了烟灰,虚掩了大门出来。
街上早没了人影儿,满世界里笼罩着淡淡的月光,照着他踽踽独行的身影,影子拖在地上,又矮又丑。村里有几口老井,不会投了井吧?这么一想,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奔着老井过去了。多少年不挑水了,天一露明,徒弟们挑满几大缸水,烧水做饭的,洗洗涮涮的,饮牲口的,寒来暑往,徒弟比亲儿子还孝顺呢。
远远看见井台子,四周砌着石井栏,铺着光光的青石板,月光洒在井台上,返着明亮的弧光。井口儿方方正正,被井绳磨出深深的凹槽。井水似是很浅,一枚圆圆的月亮映在水里,发出清亮的光,月亮很薄很脆,一口气就吹跑了似的,刘木匠趴在井台上,大气儿不敢出,他的头把月亮遮住了,井里变得深不可测。
刘木匠的眼泪刷刷地落在井台上,嘴上念叨着:“东海龙王,南海观音,保佑我妹妹,别让她出事儿,一家老小和和睦睦。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说着磕了几个响头起来了。刘木匠往前走了几步,前面过来两个人影儿,他站住了。
明华和梁有德一路过来,两人低着头,没看见刘木匠,刘木匠咳嗽了一声。明华站住说:“表叔,还没睡啊?”刘木匠反问道:“找着你婶子了?”明华心里猛地一哆嗦,小婶子没在刘家,不定真长了志气呢。明华嗫嚅着说:“表叔,小叔说,小婶子不见了,还以为在您这边呢。”刘木匠长叹了一声,捂着眼说:“明华,你小婶不定寻了拙呢。蔫人出豹子,看着老实,谁没有仨俩的心眼儿。”
梁有德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往明华身后躲,明华说:“表叔啊,您别着急,快回去吧,我和小叔四处找找,有动静跟您说一声,小婶子仗义,出不了事儿。”梁有德从明华的身后转过来,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大声说:“哥,人是从你家走丢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还我的人!”
有德性子莽撞起来,要动手撕打刘木匠,明华把他拖住了,说:“小叔,表叔比你还着急呢,婶子出不了事儿。”有德呜咽说:“我不管,少不得一命抵一命,她有个不好,我拿鸡蛋碰石头。”刘木匠不理会这个浑人,拖着两条腿回家去了。
明华和小叔在村当央分开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个人往村外去了。村东有一条河,河水从八里洼一路下来,在村东汇成一个深潭。夏天涨水,潭水很深,一潭水绿得透亮,孩子们在潭水里嬉戏打闹。这时候,水退下去了,潭边上都是黑乎乎的淤泥,跟前没有抓捞,出溜下去,甭想有个搭救。去年夏天,潭里淹死了一个孩子,打那,住在潭跟前的人,半夜里常听见孩子的哭声,孩子的魂儿,落在潭里了,有人当了替死鬼,孩子才得托生。
明华到了潭跟前,潭里印着一枚冰冷的月亮,像一绺幽幽的怨魂,凝在水中一动不动。她的头皮沙沙地响,脑袋一下子涨大了,围着潭水走了一截子路,水里啥也没有,不时的一两条鱼儿跃出水面,噼哧落到水中去了,水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慢慢地放大,水中的月亮也一起散了。一只夜猫子嘎地一声从头顶飞过,在月光里忽闪着影子,箭一般飞走了,明华的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两条腿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