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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03)

    朴洛亚从德国带回一架蒸馏器,一面翻着明代医典《明医指掌》,一面煮咖啡,蒸馏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满屋里有一股苦淡的香气。 这本医典是刚从张贵庭那里讨要过来的。宝蓝色的缎面,泥版柳体小楷,枯黄色的卷面,放出淡淡的墨香来。封面上朱砂墨端严地写着:首存经籍:明皇甫中医典。朴洛亚研究明清医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颇有心得,中华医术博大精深,看一看放不下了。
    朴洛亚放下发黄的卷宗,摘下眼镜,接了一杯咖啡刚要喝,明和推门进来了,朴洛亚兴奋地放下咖啡,用圣母玛丽亚宽广的胸怀拥抱了明和。明和觉得别扭,朴洛亚的大胡子像刺猬一样,他觉得他像抱着一头毛茸茸发情的公狗。朴洛亚亲切地说:“明和先生,别来无恙?很长时间没见你了。”
    明和坐下,朴洛亚给明和接了一杯浓酽的咖啡,递到明和的手里,明和躲闪着身子,推辞说:“太苦了!朴洛亚,我可消受不了。”朴洛亚自个儿饮了几口,嘎地笑了一声说:“咖啡可是好东西,养精安神,调和神经。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黄连味苦,泻心除痞;黄芩苦寒,枯泻肺火;黄蘖味苦,滋阴去湿;连翘苦寒,解诸经毒;知母味苦,泻火滋肾;柴胡味苦,泻肝治虐;枳实味苦,除痞消食……”
    朴洛亚一本正经,像中学生背课文,老肖也笑了。明和说:“老肖,朴洛亚说了这么多的好处,不喝不给他面子了。”老肖品了一小口,满嘴苦焦,当着朴洛亚不好吐出来,伸着脖子咽下去了,舔着嘴唇,笑着说:“朴洛亚,还是我们中国的茶好,破滞化淤,清肠润肺,有诗为证。你听着。”
    老肖略一沉思,清了清喉咙,吟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神灵,七碗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生清风。”
    老肖在背卢伦的诗,字正腔圆,朴洛亚听得目瞪口呆。明和调笑说:“朴洛亚,怎么样?是我们的茶好,还是你的咖啡好?”朴洛亚翘着大拇指说:“你们中国人不得了!做什么事儿也这么讲究。”
    说笑了一阵,朴洛亚端详着明和的面容,疑惑地说:“明和先生,你脸色不好,坐到我跟前来。”明和在朴洛亚跟前坐下,朴洛亚没像往常一样,拿着听诊器在明和身上比划,一只毛茸茸的大手,轻轻按住了明和的脉门,朴洛亚生硬的手指压在他的寸脉上,明和说:“朴洛亚,你学起中医来了?”朴洛亚抬眼看着明和,张着大嘴说:“啊!张口,我看看你的舌苔。”老肖也在一边眯着眼睛笑。
    朴洛亚摸了一阵儿,看了舌苔和眼白,微微点着头说:“人有八脉:浮、沉、迟、数、滑、涩、大、缓,应着八病:表、里、虚、实、寒、热、邪、正。明和先生,我说的没错吧?”
    明和连连点头。朴洛亚说:“中医说起来就两个字,平衡,阴阳平衡。西医诊治脏器,对症下药,中医调理气血,以补亏、扶正为主,其实都一样,中医比西医更加精妙。明和先生,你心脉不稳,气火两旺,脉象柔弱有余,刚正不足。丹溪先生说:气有余,便是火。心火炽盛,肝气上升,气滞生郁。”
    朴洛亚口述了几味药,让老肖记下来,到前面的药柜里抓药。老肖似信非信抄着药方,明和也是一脸苦笑,悄悄给老肖使了个眼色,老肖信不过朴洛亚,怀揣着朴洛亚的药方出去了。
    张贵庭埋头校读医案,身边纸墨笔砚俱全,看一会儿,在纸上涂抹几笔,茶几上摆着一套透亮的酱釉茶壶。见老肖进来,张贵庭忙站起来,指着茶几上的瓷器说:“老肖,这一套茶具,不知入不入你的法眼。”老肖喜得不得了,小心地捧起茶壶仔细看了看,是一只须弥座儿的瓜壶,样子老到,捧在手里爱不释手。
    老肖说:“张先生,你舍得送我?这件器物,或者是有来头的呢。”张贵庭说:“老肖,你喜欢就好。再好的器物也讲究缘法儿,我还怕你不希罕呢。前些年出的那档子事儿,你两天两夜,马不停蹄跑到安国,把我拽回来,要不是赶回来的及时,益寿堂早没了。”
    老肖说:“张先生,不必在意,事有急缓,人命关天的事儿,换了外人,背不住也跑一趟。”张贵庭说:“区区一把瓷壶算不上什么,搁在这里,也是白白糟蹋了。只要你不嫌弃,老肖大哥,算我一片心意吧。”张贵庭说得真诚,老肖不好推辞,把茶器收了。
    老肖有事缠着坐不住,张贵庭把药方递给老肖,嘱咐说:“明和兄病得不轻,别不在意,心火肝气太旺。按着方子吃两剂汤药,身子见轻你再来找我。”老肖看了方子一眼,吃了一惊,掏出朴洛亚开的药方,给张贵庭看,两个药方丝毫不差。张贵庭惊叹道:“朴洛亚这个洋鬼子,把我一生的东西都学去了!我随便给了他几本医案,本想试一试他,谁知他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卷走了。狗东西!”
    明和本是个通达的人,静静地一想,心里通彻了起来,喝了几剂汤药,雅珍又体贴周到,不几天,身上的虚火慢慢打下去了。世上的事儿,哪有顺心遂愿的?这几年世事变化快,人随世道走,才能走时运,好比顺水行船,风正帆高好使舵,要是一味戗着,心里休想安宁。当初出来打拼天下,并非图富贵,钱财乃身外之物,纵有万贯家产又怎么样呢,陈雅敬早明白这一点,不至人去财空,背了反革命的名声。
    老肖怕明和走动,把账本儿搬到家里来,扒拉了两天算盘,账目妥帖了。依着老肖的意思,把余下的钱财留下,放在银行里,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也公平,钱是自己的,挣下一份产业不容易。
    明和说:“老肖,这几天,我想透彻了,钱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养家糊口没钱不行,多了也没用,还是做个平平常常的人家吧。”老肖是本分人,明和听不进劝,不愿多说话,封好了账目,只等着区委派人来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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