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04)
到了晚上,明和喝了一会儿茶,养着性情。他本来没茶兴,以前和老肖在柜上喝两盏儿闲茶,扯些人世间鸡零狗碎的闲篇子,觉得没啥意思。这几天烦闷,张贵庭那套茶具实属难得,心里痒痒得不得了。猛丁想起若干年前,一个无锡的老主顾,送他一套茶具,不知放在哪儿了,让雅珍翻腾出来,揭开包装,原来是一套精致的南泥壶儿,心里不免失望。
碰巧,老肖过来说柜上的事儿,明和把茶器拿出来让老肖看,老肖眼前一亮,问道:“明和,哪儿淘换来的稀罕物儿?”明和不好意思地说:“多年前朋友送的,不值钱的东西!今儿雅珍把茶壶打了,才想起这把泥巴壶来,凑合着用吧。”
老肖没戴眼镜,捧在手里端详了半天,说:“是件宝贝儿,东坡提梁壶。壶底的款我看不清楚,看这齐整样儿,定是出自名家之手。”老肖这么一说,明和还是不以为然,老肖也不是正经玩家,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不定惹他高兴呢。
老肖把着泥壶一团兴奋,说:“今儿我算开了眼了!民国十二年,在段家胡同当铺里见过一遭儿,一个落魄的老财主,捧着一套茶具换银子,和这把壶差不离儿,当铺大朝奉没吭一声,当场兑了三百两银子给他。我就觉得纳闷,金器银器值钱,一套儿泥壶也值三百两银子?不是大朝奉看走了眼吧。”明和微微笑着,听老肖编故事。
老肖说:“明和,你不信?”明和不言语,依旧微微地笑。老肖说:“等那人出了当铺,我尾随出去了,在墙角我把那人叫住,我问他,老掌柜,你当的啥稀罕物,值这么多钱?那人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呸!让他当药罐子养着吧,狗日的!’我怕那人吃屈,念劝了他两句。他说,‘你不知道,我那套提梁壶,往孬种处说,也值千两银子,世上能有几件儿?’”
听老肖一说,才觉得眼前这把壶不同凡响,少不得端在手里看了个仔细。这是一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紫砂南泥壶,壶身是一只南瓜形儿,提梁和壶嘴都是现成的南瓜蔓儿,提梁疙疙瘩瘩,摸上去,又温润又光滑,壶盖上的扭手,刚好是南瓜蒂,壶盖壶身提梁浑然一体,佛性天然。壶体上镌着细骨嫩肌“听风焙茗”的草字,字写得极有风骨,壶底也有一方模糊的篆章,仔细看了是“东坡居士”的字样。
老肖说:“东坡提梁壶造型讲究,天然成趣,来自真性情。他的壶儿存世不多,不是缘分,怕是一辈子也见不上。当年苏子瞻发配黄州,做了团练使,朝廷断了他的俸禄,靠种地为生,也是吃了苦头的。”
四只茶盅儿,也是四颗刚成型的南瓜儿,没有把儿,上上下下圆润有余,不大不小,握在手心里严严实实。明和的心里慢慢喜爱起这套儿茶器来,把在手里,所有的烦心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明和喝了一会茶,慢慢的有些困了,一遍一遍地打哈欠,他不想早睡,这几天觉睡多了,脑子里雾蒙蒙的,浑身酸软,干脆坐一会儿。雅珍在一边看闲书,看着明和坐着打盹,扔下书陪明和说话,一边给明和续茶水一边说:“巧姐到底不实靠,病了这些天,没过来看一遭儿。你比明义长几岁,她眼里还有你这个大伯子!”
明和说:“巧姐是大家人家的孩子,见得世面多,哪能跟我们董家人比!雅珍,你是大嫂子,心里多存揽,别和她们计较。”雅珍哼了一声,说:“说是大家人家,也是没见过世面的,店里的好布,不几天去裁一身儿,花枝招展,明义不在跟前,穿给谁看!”
明和笑笑,说:“明义说,陈铭枢老先生急公好义,陈家的家底儿全部捐献了,到了巧姐,靠的是几个死工资,少不得掰着指头算,不知道勤俭反而不好。”雅珍冷笑着说:“做事还没嫦娥大样儿呢,抠抠唆唆,哪有半点大家人家女儿的样子?”明和笑笑说:“雅珍,店里的东西,巧姐也有份儿,一个身子,能穿多少!”
雅珍红着脸儿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老家里的事儿,大小事儿,她管过一遭儿来着?嫦娥平日里积攒几个小钱,都供应了家里,她倒好,铁公鸡似的,一毛不拔。”明和沉吟了一阵说:“往后,六和就是公家的了,以后你少到店里去,这世道不定咋变化,能省俭的也要省俭些。”
雅珍早听了些动静,她很少过问店里的事,有时候来一宗稀罕的绸缎,她去看一看,可心的留一块布头儿,送朋友姊妹,或是自己做一件儿。听明和话里的意思,分明要把店交出去,将来怎么办?六和是明和苦熬苦挣下的产业。
雅珍问道:“真交给公家?明和,六和是你半辈子的心血!”明和依旧笑笑说:“俗话说,富贵如浮云。当初我来三番,背着一副铺盖卷儿,当了三年学徒,到了第三年端午,给师傅磕了个头,出徒了,想想还像是昨天的事儿。雅珍,能有今天,该知足了。”雅珍红着眼圈儿不说话了。
明义回去,巧姐已经吃过了饭,一个人对着灯花发呆,抬眼皮看了明义一眼,没有动。明义陪着笑脸问:“吃饭了吧?”巧姐嘟囔着说:“等你好长一阵儿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三番有小范坐镇,一手遮天,你操哪门子闲心?皇帝不急太监急!”巧姐还在为李力生入党的事儿生气,明义笑笑说:“我和立田去了一趟魏家染厂,魏老板非要留我和立田吃饭,推又推不掉。老魏是个实在人。”
明义身上乏累,坐下喝了一碗儿茶,巧姐换上了一袭旗袍,在穿衣镜前比划了一阵儿,扭回身子看着明义说:“咋样儿?这件衣裳还是去年嫂子给做得呢,一直没舍得穿。”明义搪塞地说:“不错!开气儿高了些。”巧姐背对着明义梳头,肩是肩,胯是胯,身架子还是那样苗条。
巧姐最不愿别人说她,听明义一说,脸儿一沉,不高兴地说:“老封建!街上的女人,哪个不是露皮露肉?你们这些臭男人,满口里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盗!”巧姐的话里有气,说出话来不中听,明义懒得搭理她,这几年巧姐变得浮躁了。
巧姐打扮好了,明义坐在椅子上没动,又是一脸不高兴,气呼呼地说:“明义,大哥病了好几天,你这当弟弟的不管不问,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嫦娥不吭不哈看了两回了,你们董家拿我当外人,我可没拿自己当外人!”明义不知道大哥生病的事儿,这两天忙得团团转,哪还顾得上家里的事。看巧姐着急的样儿,也不好细问,一路跟着巧姐出来。
到了嫦娥家门口,正巧嫦娥出来关栅栏门子,嫦娥笑问道:“二嫂,你和二哥往哪儿去?”巧姐哼了一声,说:“还能到哪儿去?大哥病了好几天,你言语一声,咱俩做个伴儿,看看大哥去,谁知你把二嫂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