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02)
太阳刚刚出来,红艳艳的光线透着温暖。张贵庭立住门户,丹田气在腹腔里积聚、涌动,沿着脉络游走,好似深涧清泉,窜流而行,有一丝清风在他的脉管里轻扬,沙沙有声。待声音止定,两手外拨,身体微缩,做了一个开式:勾手、扼腕、屈膝、耸肩、震胯,这一趟动作,拨云追雾,画天指地,又稳当,又和静。老张身着一袭通白的绸衫,闪转腾挪之间,院子里似有一团白云在动。
动作不复杂,张贵庭也不很卖力,他的脚下却有一股仙风在飘,虎步鹤形,轻盈流畅,像要飞起来的样子。老张从古籍上得了五禽戏的真传,一练几十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五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两颊红润,气血方刚。老张做完了他的功课,顿觉浑身通泰,两腋生风。院子的当心,有一株杯口粗细的垂丝海棠,斜斜散散,老树繁枝,翠盖擎天,很有些景致儿。
张贵庭做了收式,把丹田气轻轻收了进去,刚要往屋里走,远远看见明和老肖进来了,抱拳笑着说:“明和老弟,你咋有空来玩?你呀,生意场好比玩场儿,人生苦短,大可不必太操劳了!”
明和还了一个礼,苦笑着说:“哪有张先生自在!一日不进米,浑身淌虚汗。我也想从生意场里脱出来,只是没哪个福气。”张贵庭说:“过来喝碗儿茶吧。我刚捂了一壶好茶,酽酽的,把肚子里的浊气打一打。”张贵庭是个实在人,为人不差,明和不好意思推托,跟着张贵庭进来。
张贵庭占的是陈家大院的客厅,这地方明和很熟悉,一进来,念旧的情绪一下子冒上来。陈雅敬在的时候,隔不了几天,过来坐一坐。张贵庭平日和陈雅敬有芥蒂之嫌,相互斗嘴的时候多,但这间客厅还是完整地保存了原来的样子,明和心里一阵感叹:张贵庭是个厚道人。
雕花的梅、兰、竹、菊四扇屏,镶银嵌贝的椅子,玲珑的黄花梨茶几,还放在原来的地方,除了找不到陈雅敬走远了的气息,还是带给明和暖烘烘的感觉。明和在椅子上坐下,感激地说:“张先生,我替陈雅敬谢谢你。”张贵庭淡然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明和老弟,我和雅敬兄,不过口舌之争,我不赞成他的作派,人嘛,总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
张贵庭不愿多说陈雅敬,陈雅敬是明和的内兄,这层关系少不得顾及。他内心一直对明和心存感激,医死人命一案,若不是明和仗义相助,益寿堂早被苦主一把火烧了。忙招呼跑堂的徒儿,把茶托子端过来,放在茶几上。
茶托子很讲究,是一块完整的黄杨木根雕镂成的,黄色的木纹甚是清晰,那些旁斜逸出的根叉,雕成了翘首的龙、祥云和江牙。茶壶也讲究,看似耀州窑的青瓷,宽肩细腰,壶底收得恰到好处,青色的壶身上画着几支干枝梅,淡雅飘逸,一副从容之相。
茶碗是一色的四只方斗,也是浑青色,薄得不敢碰,稍一使劲儿就捏碎了。明和赞叹地看着张贵庭的这套茶具,倒比老肖送车耀先的那一小套儿还要珍贵些。老肖捏起一只方斗,仔细看了看一阵,说:“张先生,是耀州窑的东西,釉色纯正,看着稀罕。十几年前,我淘换了一套官窑‘望吟阁’的东西,没用几天,让朋友拿走了,想起来还心疼呢。”
张贵庭憨厚地一笑,说:“肖掌柜,眼力不差,是识器物的人。我有一套均窑的酱釉,模样儿呆板,放着有些年头了,过一天找出来送给你。”老肖说:“我随口说说而已,喝茶的人讲究茶器,看着心肝似的,我哪敢伸手!”
张贵庭提起茶壶,慢慢放出一道白线来,落在方斗里的却是一方碧水。张贵庭一边斟茶一边说:“这套茶器,你也看出来了,方壶方斗按说才合乎情理,偏是一圆一方。我师傅走的时候,除了几本儿医案,传下来的就这一套茶具,要我好生养护。那时候年轻,也不知道珍惜。后来,有一个老先生叫王瘦鹤的来家看病,看见我这套茶器,稀罕得不得了,说这套茶器讲究着呢,茶壶是圆融之物,茶盏则是方正之器,正合着智圆行方的规矩。王老先生说,不在器物好坏,在于有没有根源来历。造这茶器的人,也不是凡夫俗子,所以就成了稀罕之物。”
明和对茶器没有讲究,无非一套茶具,东西不在优劣,看着顺眼就行了,何必寻根求源。听了张贵庭这么一说,也觉得东西稀罕起来。满室茶香猎猎,明和正要端茶,张贵庭端起茶盅儿,倾在茶托里,说:“第一杯是浮水,虚浮之气喝不得,茶工们手脚不干净,太阳味铁锈气混在茶里,再好的茶叶不是正味儿。”
喝了一会儿茶,张贵庭好似不经意,打量了明和几眼,说:“明和老弟,我给你摸一摸脉根儿,你脸上有虚气,心火上炎,血不归经。”明和说:“昨晚多贪了几杯,吐了几口,气虚倒是真的。”
张贵庭微微一笑,从茶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软枕,抓过明和的手腕儿,眯着眼睛摸了一阵儿,又倒换了另一只手,三根细黄的手指弹动着,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明和老弟,该看透的要看透彻,人世间的事儿,少不得三长两短,不能事事较真,凡事开怀最好,积郁过重,伐体伤身。生意上的事儿,有老肖在跟前,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明和笑道:“看得开当然好,张先生,世上哪有顺心遂愿的事儿?生意上有老肖做主不假,这年月世事变化快,也有老肖主张不了的事儿。”明和急着见朴洛亚,抬脚出了门儿。
老肖故意放慢了脚步,悄声问道:“张先生,明和的病咋样儿?不碍事儿吧?”张贵庭犹豫着说:“脉象不好,暂时不妨事,要紧的是少让他操心。我开几味药,先调理一阵儿再说吧。一会儿你让人到铺子上抓药。”
朴洛亚的医所是陈府的内宅,一大溜正房,东西厢房,扣得严严实实,一座齐整的四合院儿。天井里竹影横斜,花木扶疏,一片锦绣。这一间大房是陈雅敬供奉祖宗的堂屋,原先挂着陈氏祖宗的画像,外人难得进来。
朴洛亚搬进来之后,不喜欢阴森森的气息,把靠窗的一棵大白果树刨去了,花窗棂子锯走了,镶上了明净的玻璃窗。陈家挂祖宗像的地方,挂上了玛丽亚的圣像,长着一对翅膀的安琪儿,和神父披着法衣的玉照,墙上的朴洛亚和地上的朴洛亚没啥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