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05）

    学田三口两口把一壶酒灌下去了，和掌柜的要了一张毛边纸，把驴杂碎往怀里一揣，嘱咐掌柜的看好车马，倒背着手进了牲口市。他估摸好了，这会儿牲口市该下市了，春忙一开，赶集的本来没几个人，不买牲口，谁往牲口市上瞎转，牲口贱得没了行市，谁兜里装着现成的票子，往家牵骡子？
    今儿来卖骡子的都是外地客，卖骡子的比买骡子还多，要不上价去。学田到了牲口市上，笑了。十几匹牲口拴在桩子上，卖骡子的背对着白花花的太阳，蹲在骡子跟前啃干馍，一个个黑贴着脸儿，像遭了劫匪一样。牲口市上一个买家也没有，只有骡子的喘息声。今儿该着他学田走大运了，人走运了拦都拦不住。
    学田只顾走路，看也不看骡子一眼。卖骡子的见来了买主，轰地一声上来把学田围住了，学田挥着手，装作不耐烦，说：“你们这是咋了？渴了，街上的店铺里有水缸，饿了，手里攥着馍呢，我身上没抹蜜。”卖骡子的腆着脸儿说：“掌柜的，您看看我这匹牲口儿，随便扔下俩钱，您只管牵回去，春上使活儿，耕耩耧耙，哪样活儿也妥帖。”学田说：“牵回去吧，一集一个行市，下一集，说不定价儿就上去了。庄稼人谁不指望它使活？你这么一卖，不种地了？”
    卖骡子的说：“掌柜的，再好的嘴巴，瞒不住明眼的，和你说实话吧，这骡子我们是偷着牵出来的，再牵回去分文不值。”学田心里有数了，板着脸说：“您这不是难为我吗？我也是庄稼人，知道庄稼人的难处。咱说好了，我只要两口骡子，再多了我可没钱给你们。”卖骡子的说：“孬好给我们两个盘缠，您算是发善心吧。”
    学田圈了十几匹牲口往回走，老远看见明杰，明杰从人空里挤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挑担儿的，箩筐里装着骡嚼子、肚带、绳索、犁铧，牲口身上该有的一应俱全。学田心说，这闺女会算计着呢，还真不能小看了她。
    明杰到了近前，学田赶着一群骡子往这边走，满脸都是汗道子，不解地问道：“学田叔，您不说不买了吗，咋牵过来这么多？”学田装作苦恼地说：“明杰，你一走不见人了，我去找你呢。你说这叫啥事儿，偏偏碰上一个旧相识，一鞭子赶来十几口骡子，行市在这儿呢，上哪儿找买主去？这不，看见我了，死活让我替他找买主呢。明杰，价钱差不了哪去，您要是看着好，你先挑两匹。”
    明杰学着学田的样子，东瞅瞅西看看，挑了两匹壮实牲口，学田在一边看着，心说，霍老三跟着跑了一个冬天，眼力没训出来，明杰半天工夫，一看一个准。学田笑眯眯地说：“明杰，你行，上道儿了。”
    明杰笑了笑，和学田算完了账，抽出几张钱，塞在学田手里，说：“学田叔，我有言在先，钱不多，您买双鞋穿吧。”学田怯怯咧咧地推着明杰的手，说：“明杰，算了吧，我和你爹的交情，咋也说不到钱上，你这不是埋汰我吗。”
    学田不说这话，明杰也不气恼，学田和她耍心眼儿，明里还要装好人，让人担着情分，明杰哪受过这样的气儿，脸儿刷地一白，说：“学田叔，您老人家要多少跑腿钱，只管明言，让卖骡子的横插一杠儿，多别扭啊。”
    学田脸红了一阵子，咧嘴苦笑着说：“明杰，买卖行里的规矩你不懂，我帮你买牲口不假，我也是个经济人儿，哪有空着手的说法儿。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规矩，规矩就是规矩，规矩不能破。”明杰懒得和他计较，她算认识学田了。
    八里堡刘木匠，把几挂白茬子大车送过来，簇新光亮，又结实又轻省，看看圈里一般整齐的几口骡子，明杰心里自是高兴。仲相写了几个“日行千里”的吉签，贴在大车的辕木上，算是齐整了。对明杰有疑问的，听说明杰买了好几口骡子，都来看热闹，有好几家提出来入明杰这个组的。
    明杰也不含糊，当场公布了组里的章程。明杰出车出牲口，粮食和大家平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原先入了别的组的，觉得不划算，和明杰比起来，组里的章程苛刻了，有想更正过来的。
    明杰抿着口儿笑着说：“眼前说啥也是个影儿，到了秋后见分晓。大家也别这山看着那山高，未必这个组就是好的。”学田是个精明人，不到天黑找明仁退了组，入到明杰这个组里来了。不相信明杰能成事的，眼看着学田这般人物，也进了明杰组，心里的算盘儿扒拉了半天，也盘算着找明杰入组。
    仲森刚撂下饭碗，学田过来了，学田反披着羊皮袄，像被人打瘸了的老羯羊，明华家的狗扑上去，吓得学田站在天井里大呼小叫。明华娘出来看时，学田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动，差点儿笑岔了气。
    学田说：“明华娘，你还有心思笑，快把狗喊住啊！”明华娘喝了一声，老黄狗狺狺地躲到一边去了。学田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啥人养啥狗，不定哪一天，找人喝了狗肉汤子。”明华娘说：“学田，俺家的狗认人，你这个样子，还当俺家的母羊发情了呢。”
    学田一脸汗进了屋，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仲森把烟荷包递过来了，学田从腰里抽出烟袋，按了一锅，吧嗒了两口。仲森眼前一亮，问道：“学田，二哥的烟袋咋在你手上？”学田吧唧着嘴说：“二哥牙口老了，叼不住烟袋了，闲着也是闲着，送给我了，不要吧，二哥丢不起这个面子。”仲森哼了一声，没言语。
    明华娘拿出鞋底，攮了几锥子，问道：“学田，听说你给二哥买了好几头骡子，二哥才几亩地呀，往年里还不是指望明仁，可见有钱没处花了。”学田说：“我和二哥交情厚着呢，他发句话儿，我还不跑断腿？”
    明华娘哼了一声，说：“学田，得了我们董家好处了吧。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没有利钱，二哥能使唤动了你？”学田苦笑着说：“明华娘，别把我学田看扁了，我不是认钱不认人的人。”明华娘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学田，天上飞只鸟儿，你也伸手接着鸟粪，我早看到你骨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