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03)
明美白了婆婆一眼,说:“一家人正犯愁呢,去年在组里好好的,谁知今年人家嫌咱干不动活儿,说开开出来了,大哥在中间,两头犯难。 明杰,你也退出来了,好好的,你出来干啥?”明杰说:“抽头少了一成,不像去年三七分成,谁也不想给别人拉犁,难免不挑挑拣拣。我想挑头成立一个组,咱庄里老弱病残十多户,不能眼看着他们喝西北风。”
明美说:“是个好事儿,你一个女孩儿家,明杰,我劝你省省心吧。”明美婆婆也说:“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明杰,你快别找这个头疼,这帮子人要牲口没牲口,要力气没力气,要本事没本事,老牛拉破车,瞎子点眼药,有啥出息儿!”
明杰笑着说:“婶子,我盘算好了。学田叔帮我买牲口呢,从八里堡刘木匠那里定了几挂大车,有几口牲口,几挂大车,白给大伙儿用,我不要抽头,到年底粮食按人口平摊。”
明美几分动心,眼里亮晶晶的,说:“这些人里头,有几个使唤得了牲口?庄稼活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背不住眼高手低。”明杰说:“用不了几天就出徒了。使唤牲口,耕耩耧耙大哥和三叔都是行家,他们还能看笑话不成。”明美说:“明杰,咱说定了,大姐入你的组,到时候可不许变卦。”
明杰前脚离开,羔子娘说:“明美啊,你咋说应就应了呢,一个闺女孩子家,能有多大的天下!”明美说:“您老别掺乎这些事了。我想好了,今年您老在家歇着,我和运生他爹,两个劳力呢。您这么大年纪,再像以前风里雨里的,我脸上可挂不住!”
羔子吧唧着嘴巴说:“明美啊,我和你打打下手还行,庄稼地里我不行,你别指望我。”明美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说:“你再说一遍!”羔子咧着嘴不吱声了,瘫子叹着气说:“羔子,闭住你的嘴,往后大小事儿听明美的,咱杨家这方天,没根结实肩膀不行,总得有人顶起来。”
明杰起了个大早,梳头洗脸,忙活了一阵儿。明杰娘听见动静也起来了,明杰蹲在天井里刷牙,悄悄给明杰下了一碗面。明杰开了大门,伸头看看街筒子里,学田还没有动静儿,回来的时候,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儿,在桌上放着,娘在炕沿上对着镜子耪头。
明杰说:“娘,您起这么早干啥?我自己弄点吃的就行了。”娘指了指跟前的文书匣子,说:“钱我给你预备好了,多带上点儿,穷家富路。”明杰笑道:“又不是出远门儿,才几步路啊。”明杰开了文书匣子,拿出一卷儿钱,包在手绢里,说:“娘,您有稀罕的,我给您买回来。”明杰娘很快在脑后,盘起一个结结实实纂儿,笑着说:“忙你的事儿吧,我有啥稀罕的!”
大门口有咳嗽声,明杰娘努着嘴巴,说:“学田过来了,你出去吧。明杰,多长个心眼儿,学田把亲爹卖了,不眨眼皮。”仲相早醒了,听着娘儿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没吭声,听明杰要走,伸手把枕头底下的烟袋摸出来,递给明杰说:“学田稀罕我这根烟袋,讨了好几回了,我没舍得给他。”明杰没接,爹稀罕着呢,有事没事常在嘴里嚼着。
这根烟袋是大哥孝敬爹的,金黄的烟锅儿,半尺长的朱砂梅烟管儿,透亮的雕花玉石烟嘴。大哥说,这根烟袋是前清遗老的东西,值好几担谷子钱呢。明杰说:“学田叔一个臭贩牲口的,他还配使这个!爹,您留着吧,大哥孝敬您的,您咋随便送人呢。”仲相说:“当啥稀罕物,拿去吧!学田的心眼儿,比竹筛子还多呢。”
明杰出来,学田在大门口蹲着吸烟,大车在一边靠着,忙笑着说:“叔,您咋这么早?我还以为你等一会过来呢。”明杰把烟管儿,在学田眼前一晃,学田眼前金光一闪,一把抓住了烟管儿,笑眯了眼儿,小声说:“明杰,二哥的稀罕物儿,你给他送回去,我这破嘴,有根草棒子叼着就行。”
明杰说:“爹知道你稀罕,只是不舍得,过了年门牙松动了,不敢再咬了,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送给你做个人情。”学田说:“二哥知道我的心,要不说你爹是个知心人呢。”说着按了一锅烟,叼在口里上了大车。
学田鞭梢子一甩,骡子嗒嗒地跑了起来。回头再看村里的时候,村子上空起了炊烟,袅袅地升腾,烟圈像顶又大又圆的锅盖,压在村子上。学田嘱咐说:“明杰,你只管捂住钱褡子相看牲口,看中了,给我个眼色儿,叔替你还价。你不知道,牲口行市讲究多,都是外乡人,别多说话。”
天慢慢放亮了,晨风凉凉的悠拉悠拉地吹,遍野里一派朗朗的晴光,地角一两棵杏花,放出一片艳艳的红光。明杰坐在骡车上,看着往后飞跑过去的一片片返青的麦田,心里竟有些微微的激动起来。学田的嘴闲不住,一边吧唧着烟杆儿,一边咧着大嘴说:“明杰,咋不让你大哥在城里给你找份差使儿,当这土地祖宗有啥意思?庄稼人一辈一辈儿,就是个赶牲口的命。”
明杰笑了笑,没说话,她才懒得搭理他呢,她说一句话,学田准有一篓子话等着她。学田感叹地说:“城里人才叫人呢,一年四季儿,不操心不受累,大鱼大肉,哪像咱一睁开眼就往地里拱。”明杰笑着说:“学田叔,我倒觉得还是咱乡下人自在,庄稼在你眼皮子底下,看着盼着,多舒心啊。城里乌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你争我夺,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没个邻里乡亲,看着谁也眼生,有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