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8)
明仁说:“婶子,这里还不是最好的呢,河北地界开始入社了。 ”明华娘问:“啥叫入社?”明仁想了一阵儿,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把互助组合在一块儿,把土地牲口都合在一起,夏秋两季儿,按劳力人口分粮食。小范说,将来咱庄稼人,不使骡子不使驴,一耕一种,全是机械。”
明华娘说:“这倒是希奇事儿,谁知哪辈子上的事儿!人拴在土地上还不算,拴在合作社里,哪还有自由?人不是畜牲,说圈在一起就圈在一起了?明仁啊,不是我说你,往后少掺合这些事儿,不图麸子不图面,操那么多闲心干啥!”明仁没言语,他懒得接婶子的话茬儿,坐在车梁上眯着眼儿,想着以后的事。
远远看见西集的城门洞子,上面的箭楼破的不像样子了,房檐上一蓬蓬的衰草在风里抖索,龙脊也瘫了下去,露着朽烂了的檩条。明仁心里有些发酸,那年他在城门洞外蹲了半宿,冻草鸡了。那时候箭楼还好好的,白墙灰瓦,廊柱子漆得鲜红,梆子声清脆嘹亮。
到了城门洞,明仁吆喝住车,下来站了站,婶子和玉兰扭转了身子,明仁伸着脖子看了一阵儿,有几只寄宿的野鸽子,在箭楼里乱窜。明华娘没听见动静儿,转过身子来,说:“还以为你解手呢。有啥好看的,快走吧!”
明仁上了车,说:“婶子,四五年我在这儿困住了,原先这儿有个打更的老人,叫陈豆腐,不是老人家让我到他家暖和了一阵儿,说不定屈死在这里了。今儿去看看老人家还在不在,当面道个谢。”明华娘笑了几声说:“卖豆腐的叫陈豆腐的,开宰房的叫啥?钉马掌的又叫啥?不会叫马掌子吧?明仁,你二爷的小名字才好听呢,叫马鞍子,任人骑任人跨。”
到了西集,村里静悄悄的,几只肥壮的黄狗,在街筒子里汪啷着,狺狺地看着这几个坐车过来的外乡人。从门洞里出来一个老人,明仁赶紧儿止住车,跳下车朝老人抱了抱拳,说:“老人家,关帝庙咋走?”
老人背着手,一根黄铜烟管儿,插在毡帽里,看了看车上玉兰和明华娘,问:“是来上香的吧?看看!”明仁说:“是呢。大爷,听说这里菩萨灵验着呢,来给老人家上上香。”老人拿烟管儿捅捅头皮,说:“原路回去吧,菩萨还没开印呢,三月初九有庙会,会上开印。”
明华娘一下子懵了,急急惶惶跑来了,菩萨没开印,这一遭儿白跑了。明华娘泄气地说:“可不是嘛,腊月二十玉皇大帝封印,三月初九是玉皇老爷的生日,到了这一天才开印办公,心里一急,啥也不记得了。”明仁说:“老人家,您给指个路吧,老远来一遭儿,见见神灵。”
老人家顺手一指,说:“过了前街,往后一拐,就看见庙门了。”老人说完,背着两手自个儿走了。明仁说:“婶子,到了庙前哪有不进香的,进去看看吧,给老人家烧刀纸。”明华娘嘟囔着说:“进去吧。起五更赶晚集,没个称心遂愿的时候!”玉兰看着婆婆耷拉着脸,大气儿不敢出。
到了庙门口,隐隐看见院子里,一棵白花花的石榴树,明华娘顿生敬畏,心里的不痛快跑没影儿了。玉兰把婆婆搀下来,明仁在院门前的杨树上拴了车马,往怀里塞了一卷儿东西,进了院子。
院子不小,两出两进,前院是嵯峨的关公庙,东西配殿供奉的是说不上名堂来的元帅大将,个个吹胡子瞪眼,面目狰狞。玉兰紧紧抱着娘的胳膊不敢看,明华娘小声说:“神灵有几个是慈眉善目的?好孩子,别怕,老人家保佑着咱们呢。”
进了关公庙,有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去了,明华娘身子一哆嗦,抬眼一看,关公关老爷正笑微微地看着她,赶紧扑倒在灰扑扑的蒲团上,揖了两揖,拜了两拜,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关老爷,您老人家发发善心,赐我媳妇儿一男半女,我老婆子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玉兰跪在一边,一派虔敬,婆婆说啥她,她在心中叨念着,拜完了关老爷,明华娘上了三炷高香,从怀里摸出一卷儿红纸封着的钱票子,压在香炉底下。明仁磕了仨头,替淑云说了些消病免灾的话。上完了香,跟着明华娘转过关老爷的神胎,从后门出去了。
出了后门,豁然是一个大院子,比前院宽阔了许多,正房供着文昌老爷、泰山奶奶、财神老爷,明仁看了一眼,心中疑惑起来,不知当初是咋安排的,关帝庙关老爷是正宗,是正头香主,和后面的神仙比起来,关老爷倒成了看家护院的了。明华娘见明仁发愣,说:“明仁,你不知道,关老爷也是财神,是文财神,赵老爷赵元帅是武财神,一文一武一对儿财神。”
明仁暗暗点头,挨个神灵跪了一遍,说了些至诚至善的话,方想起菩萨降身的老树,千年的精灵,在关老爷正殿的头上,在院外看得清清楚楚,进了院子却又看不见了,往一边一拐,过了影壁墙,听见嘤嘤嗡嗡蜂群乱舞,原来是一树繁花,树冠大的遮满了半个院子,像一场浩荡的大雪普天而降,把树严严实实压住了,树杈上拴满了红绸,树下又是一地落雪,白得让人不敢睁眼。
菩萨还没开印,来祭拜的人很少,这一层深雪,没人打扫,只有自生自灭了。明华娘一脸惊讶,满心里叹服,这一辈子哪见过这样的景象,没到近前,赶紧匍匐下身子,一边嗑着头一边跪拜着过去,树身量不高,一人多高的样子,树干粗壮,几个人才能搂过来,树皮焦裂,斜斜叉叉的树枝,蜿蜒着伸出去,虬龙似的攀援着。
玉兰挨着婆婆跪着,这样一树花,该结多少果子啊?没来前她也不信,菩萨再灵验,也不能让小孩子在肚子里坐胎吧。跪了一会,玉兰隐隐觉得肚子里有了感应,有颗小种儿正慢慢地破土发芽。
明华娘跪在地上,洁白的石榴花,落了她一头一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菩萨娘娘,您老人家显显灵吧,我有罪过,孩子没罪过,您老人家开了法印,施展您老人家的法力,不管童男童女,早在俺家投胎转世,让我媳妇儿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来年我一准给您老人家挂袍子。”
玉兰也在内心祷祝,期盼吉星入怀,成全了她的心愿。明仁在一边跪着,求菩萨把圣水洒在淑云身上,让她早一天好起来。娘三个跪了一阵儿,在树下烧了几刀纸,捡向阳的树杈上,拴了一绺儿红绸,红绸子摇摇摆摆,像孩子头顶上插着的簪花,随风飘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