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7)
水莲喂上牲口,听见大门哐当着响,没好气地说:“谁呀,黑更半夜,夜猫子也该宿窝了!”说话开了门,门口一盏灯笼影儿,来人笑骂道:“水莲,你这张嘴儿,比你娘还厉害呢,谁家娶了去,不翻了天才怪!”
是明华娘的动静儿。 水莲吐着舌头,嘴巴偏是不饶人的,不三不四地说:“我当是谁呢,是三奶奶。三奶奶会说话,搁外人我早给她两句了。”明兰小声问:“水莲,你娘睡下了?”水莲说:“这两天没抬头,这里疼那里痒的。”
明兰扶着明华娘进了门,淑云慌忙说:“他爹,快扶我一把,婶子进来了。”明华娘笑着说:“你快躺着吧,再让你闺女说出别的来,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淑云苦笑着说:“婶子,您别见怪,这闺女心直得像井筒子,说话不知轻重,光顾着嘴上痛快,哪管别人受不了。”明华娘说:“跟明兰倒像是亲娘俩,炮仗脾气,有个引子就点着了。”
明兰在炕沿上坐下,拉过水莲依在她的身边,说:“就是俺娘俩好欺负,在跟前给你们这些当老人的垫舌头,心里不痛快,就知道拿俺们出气。水莲,长长志气,将来找得远远的,省得让她们嚼舌。”
明华娘说起去西集的事儿,让淑云给她拿主意,婶子心眼儿多,明明让明仁替她跑腿,自己却不说出来。淑云沉不住气儿,说:“婶子,您侄子不是外人,您老隔着墙头咳嗽一声,他有敢不应的?”
明兰白了娘一眼说:“俺娘做事和别人不一样儿,说话吞吞吐吐。有啥事儿跟大哥说,大哥得空呢,跟您跑一趟,没空儿,过一天也不晚。”明华娘白了明兰一眼说:“我找人查了皇历,明儿是好日子,吉星高照,诸事顺妥。乍出个远门儿,谁不想图个吉利。”明仁说:“学田请我帮工呢,明儿一早,我跟他说一声,辞了他就是。”
明华娘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学田媳妇称了几斤豆腐呢。学田使唤人惯了,光有进的没有出的,这种人家不实靠,巴结他做啥。”明仁说:“学田是个孝子,给老丈母娘起寿坟呢。庄里乡亲,谁用不着谁家。”明华娘说:“明仁,你早预备着,早晨过去吃饭。一天一个来回,不轻松呢。”说了一会子山高水远的话,明华娘扶着明兰的肩膀走了。
一大早,明仁跟学田说了一声,借着星影儿把大车拾掇好了,水莲做了一碗香喷喷的疙瘩汤,水莲说:“爹,赶紧吃吧,三奶奶光一张空嘴巴子,您还等着她伺候您啊。”明仁说:“水莲,端给你娘,爹有口热汤,垫垫肚子就行。”水莲说:“爹,您多想想您自个儿吧,多远的路啊!喝口热乎的,路上暖和。我给俺娘留了一碗。”
明兰和玉兰进了院子,大哥吸溜着喝疙瘩汤,明兰说:“大哥,俺嫂子亲手擀的鸡蛋面,你倒在家吃开了,你婶子管不起饭咋的!”玉兰羞答答地说:“哥,妹妹饭食不好,再不济你也过去吃一口。”
水莲不高兴地说:“哪儿不是一样?俺爹喜欢我做的这一口。小姑,路上让俺爹走得慢一些,俺爹有心口疼的症候,走不得远路。”明兰冷笑了一声说:“水莲,你少跟我装腔作势,你爹还没到七老八十。”明仁抿着嘴笑了笑,撂下饭碗,吆喝着骡子走了。
今儿早上煞风了,天上一抹星云,不停地闪烁,东方露出一团耀眼的红光,慢慢儿扩展开了。明仁赶着骡车出了村口,这节气,野外没啥景物,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灰黑的麦田,像随意涂抹的几笔墨汁。要是往年,早已春和景明,河道里的杨树林该是青葱一片了,今年春汛起迟了,杨树林还没动静儿,只有一个一个横斜在树杈上喜鹊窝,喜鹊叫喳喳的,让人好不心烦。
明华娘穿着大袄,头上缠得严严的,只露出一张老鸹嘴。怀里抱着个蓝花皮儿包袱,包袱里露出一包封着红纸的金锞子。玉兰是一件大红缎子袄,结结实实的小纂上,别着根银簪子,寒风一吹,小脸儿红里透白,煞是好看。玉兰紧紧偎着婆婆,一根手臂抱着婆婆的胳膊,脸上几分凄楚。
明华娘说:“明仁,淑云到底啥症候?过了年还没见好呢,兴许流年不利。你给她扯条红腰绳,该避讳的避讳避讳,别不拿当事儿。”明仁嗯呀了一声,轻轻甩了一下鞭梢子。玉兰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哎呀了一声,说:“嫂子四十多了?我还以为年纪不大呢。看嫂子的模样儿,哪像这么大年纪的!”明华娘说:“你嫂子细皮嫩肉不装年纪。董家的媳妇儿,个顶个的俊俏,你嫂子过门,一身红袄红裤,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女下凡呢。”
明仁的脸上有了喜色,想想才几天呀,水英已经找了婆家。明华娘问:“明仁,水英来信没有?天高地远的,水英和玉兰差着两岁,在家里也该出阁了。”明仁摇了摇头,说:“盼着年根底下有封信,盼来盼去还是一场空。水莲她娘的症候,根儿多半在水英身上,在人跟前大大咧咧,半宿儿泪水不断。”明华娘说:“怨谁呀,谁让你没有主心骨,啥事儿也依着孩子,还有个齐全?”
明仁不作声了,默默地捻了一根烟,吧嗒了两口。玉兰怕大哥难过,忙说:“水英是有志向的,兴许明年就回来呢。哥,你别担心,上朝鲜打仗的多了去了,水英福大命大,兴许过不多日子就回来了!”明仁不说话,轻轻摇着鞭梢子,任凭骡子在黄土路上慢悠悠地跑。
太阳上来了,身上多了一丝暖意,四五年他就是奔着这条儿官道,过了西集,碰上了战乱,那一次差点儿没命了,想想还像在眼前似的。他从紫镇返回来,到了西集骡子累的跑不动了,又累又乏,在老人家歇了歇脚,老人说啥也不让他走,他把宋长官给陈豆腐捎的几块银元留下,陈豆腐往他的怀里揣了两个煎饼,把他送出了城门洞子。
一晃快十年了,陈豆腐还在多好啊,和他说说话儿,向老人家说一声谢。当年一别,想回去看看老人家,日子一天天过,忙来忙去,不知忙啥,庄稼人身子是土地爷的,不下雨不下雪,哪有一天空闲?这些年来,明仁时不时地冒出一种想法,到西集走走,看看陈豆腐公母俩,当时一颗心吊在半空里,一句感激的话也没说!
往南走了二十几里地,像早了一个节气,河道子里的杨树吐出了嫩叶,向阳的洼地里杏花开出了一片嫣红,麦苗也开始返青了。明华娘觉得身上热了,脱了大袄,只留下斜襟的贴身棉袄,感叹说:“真是十里不同天!看看人家这边,香椿头子都炸开了,咱那边还没动静呢。”明仁加了一鞭子,骡子欢欢实实地跑了起来。
野地里一派人欢马叫,农忙开始了,看样子,这边的动静儿闹得不小,一个组一伙,一个组总有几十口子人吧,到处黑压压的人影儿。明华娘说:“明仁啊,我还以为光咱那边土改呢,这里也都入了组,你看看,多热闹啊。你说说这人,脑子就是不开窍,土改那阵儿,心里哪个憋屈!好像收了地,一家老小没活路了。这么些年过来了,粮食没少打,多种几亩少种几亩有啥呢。”明仁也受了感染,看见人家一堆堆的人马在地里干活,手心里早已痒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