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5）

    正说着话儿，门推开了，奶奶说：“水莲，你长了翅膀，也不扎毛翎儿，你娘还指望你在跟前动弹呢。 ”淑云给水莲使了个眼色，水莲赶紧把信掖起来。淑云挣扎着坐起来，让婆婆在炕沿上坐下。
    水莲说：“俺娘偏心，奶奶，您也跟着偏心，等俺姐回国了，让她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奶奶说：“奶奶这口气一天不断，就等着哪一天。水莲，我和你娘说好了，你找亲事儿，绑也把你绑在跟前。”
    淑云笑吟吟地说：“俺水莲嘴里一份儿，心里一份儿，嘴上泼辣，心里倒比水英仁义。”水莲拉着脸说：“您也不替我想想，窝在土坷垃里，一辈子也是条蛆。我不是没有见识，不定哪一天，我给你们个爹娘不见面，混出个样来，让你们瞧瞧。”大家笑了一阵儿，水莲推说挑水，往头上缠了条头巾出去了。
    明仁娘往淑云跟前坐了坐，问道：“哪儿不舒坦，不是受了风寒？今春上风大，没大事少出门儿。外面有明仁，跟前有水莲，家里指望你拿主张呢，有个不好，你让我指望谁去！”淑云心里暖呼呼的，婆婆上了几岁年纪，越发体恤她了。
    淑云说：“觉不出啥症候来，身子酸软，口里没滋味儿，胃里作酸，又吐不上啥东西来。该是一冬闲的吧，等到春暖花开，淌几身汗，吃动饭就好了。”明仁娘叹息了一声，说：“淑云，你进了董家门里，没过一天松快日子，想想啊是董家真是对不住你。你帮着我把几个小叔子拉扯大了，如今东一个西一个，大骡子大马的，谁还记得你这当嫂子的！”
    淑云眼圈一阵儿发红，凄楚地一笑，说：“小叔子们，个个都是好样的，谁稀罕他们报答？兄弟们长出息儿，我当嫂子的脸上也光趟。娘，您老别担心，媳妇儿不是铁打的，不是泥捏的，有点儿小病，您别往心里去。”
    明仁娘叹了一口气说：“你妹妹该走娘家了，你去住两天，让嫦娥领你到医院找个大夫瞧瞧。”淑云怕给妹妹添麻烦，说：“娘，您别跟妹妹提这事儿，妹妹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我这里没事，到了她那里少不得急得上霍乱。过一阵子再说吧，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
    明仁娘问：“这两天没见玉兰的影儿，没过来说话？”淑云说：“俺婶子规矩大着呢，婶子不应允，她敢挪窝？婶子怕媳妇儿把玉兰挑唆坏了呢。”明仁娘说：“我盼着玉兰添一男半女，不是娘急着抱孙子，是怕玉兰吃你婶子的气。”淑云说：“婶子早急了，脸嘟噜的像掉下来似的。别说添人进口，种棵南瓜丝瓜儿，也得等着爬秧开花坐果，哪有一捞两把的事儿！”
    明仁娘从怀里掏出两个干巴橘子，说：“年前嫦娥拿来了几个，你爹不舍得吃，怕水生水成两个小马虎见了，藏在衣柜里，今儿翻出来，成干核桃了。口里没滋味，你嚼一个籽儿。”淑云说：“给俺爹留着吧，这稀罕物儿，媳妇吃了也是白糟蹋了。”明仁娘说：“你爹不稀罕，槽牙掉净了，嚼又嚼不细，还不够塞牙窟窿的呢。”明仁娘说了一会话，回屋做饭去了。
    淑云刚打了一个盹，朦胧听见有人说话，也不知身在哪里，四处白茫茫的一片雪影儿，一会儿远处哐哐地放枪，只听见声音不见人，不知枪声从哪里传过来的。正疑惑间，雪堆里忽地钻出一个人来，浑身是血。淑云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大冷的天在雪堆里玩，碰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包包，得了破伤风，小命还不要了？想把孩子拉起来，两条腿被雪埋实了，拖不动腿，张了一会儿口，却说不出话来。
    正急得没法，孩子突然张口说话了，说：“娘，我是钟秀啊，您不认得我了？”淑云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可不是钟秀嘛。淑云着急地说：“孩子，你伤在哪里了？快过来让娘给你包包。你不是在朝鲜打仗吗？”钟秀摆着手说：“娘，您别过来，我身上都是血窟窿。和您说句话儿就走，那边还等着我呢。”淑云流着泪说：“孩子，有啥话你说，娘听着呢。给你爹娘捎口信儿，娘给你捎回去。你爹娘盼着你回来，你娘的眼睛快哭瞎了。”钟秀满脸泪光，抽噎着说：“娘啊，我对不住水英……您看看我这身血，哪有个囫囵地方？让她别等我了……”
    淑云刚要说话，钟秀忽然不见了，漫天一片白，急得大声呼喊起来。“嫂子！嫂子！你快醒醒！”淑云慢慢醒过来了，眨巴了下眼睛，玉兰和她对着脸儿，正着急地看着她。玉兰着急地说：“嫂子，你让梦魇住了？”淑云呆呆地爬起来，头发梢子上滴着黄汗，玉兰轻轻给她擦了一把脸。淑云说：“妹妹，快扶我一把，跟钟秀他娘说一声去，钟秀不好了，浑身是血，晚了怕见不上面了。”
    玉兰看着嫂子的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心惊，说：“嫂子，你做梦了吧？青天白日梦，有几个是准的？你是心上事儿，想水英想的。”淑云不说话，愣怔了片刻，稳了一会神，才缓过劲来，恍然地说：“刚才水莲给我念信，兴许还在梦里呢。玉兰，你啥时来的，我咋一点动静也没听见？”玉兰说：“刚来一阵儿，看你睡很沉，没敢惊动你。早知这样，一来就把该你叫醒了。”
    玉兰给淑云倒了一碗儿水，淑云喝了两口，说：“把你吓着了吧，这两天一躺下就做梦，糊里糊涂，也不咋的了。”玉兰歪在炕沿上坐着，淑云拉了她一把，说：“快脱鞋上炕，有日子不见你了，你也不过来陪我说说话。”玉兰脱鞋上了炕，拿起鞋底子不紧不慢纳起来，淑云劈手夺了，说：“玉兰，从过了门儿，你像变了个人似的，还没见你大声大气笑过呢。明智对你不好，你只管言语，嫂子替你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