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4)
明华娘轻轻叹着气,说:“玉兰,你身上咋样了?”玉兰知道明华娘说啥,脸上红红的,今儿走娘家,娘也这么问,玉兰低着头没言语。明华娘说:“玉兰,不是婆婆催你,这种事儿,哪是催的逼的?当娘的心贱。前几年,你大姐也是个不开怀,我寻了多少偏方给她吃,就差把我的心给她当了药引子。”
玉兰的眼角发红,有一搭没一搭地纳着针线。明华娘说:“明智但凡有个仨俩的兄弟,我才不急呢,谁知哪块云彩落雨?娘跟前就明智一个男孩子,一想起来啊,娘的肚子里百爪挠心。”
明华娘说着,眼角滴下泪来,“玉兰,当女人的命贱,成了亲事儿,谁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过了门儿,盘算着给人家养孩子,养个人家称心如意的,自己的脸儿,大了一圈儿,说话做事,人前人后说话做事硬气,养个不争气的,耳朵里不知听多少闲话呢。”
玉兰眼角的泪滚下来了。明华娘说:“娘这一辈子啊,心泡在泪水里,头一个孩子一离身,你奶奶掰开你姐的小腿一看,骂了一声就走了,到了孩子满月,没见一个人影儿。一个月子里,婆婆的眼泪哭干了,多少年过去了,一见风就淌泪。有了第一个盼第二个,等到有了你二姐,别说你奶奶,婆婆心凉透了。盼了一年又一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咋说也得有个扎根的吧,后来啊立了一纸文书,把明智过继过来了。明智身子弱得像狸猫,有点风吹草动,心跟着吊起来了。好不容易熬到这,娶了你这么个俊俏媳妇儿,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玉兰低声抽泣起来,说:“娘,媳妇儿不好,让您老人家跟着操心。我也觉得没脸见人,可这事儿,媳妇儿有啥办法!娘,您打听着,甭管啥法子,再苦的汤药,媳妇儿也咽得下去。”明华娘说:“孩子,娘哪儿是怪你?我想啊,过一天,让你大哥拾掇上车子,娘陪你到西集求求菩萨,灵验着呢。”玉兰使劲点着头,泪水哗哗的。明华娘怕玉兰想不开,窝憋出病来,怜惜地说:“玉兰,别闷着了,跟你大嫂子说说话儿去。”
淑云这两天身上不熨帖,不疼不痒,一点心劲儿也没有,口里没滋味儿,吃饭像馋猫似的,随便舔两口就算了,方方正正的脸盘子,一下子瘦消了下去。明仁和她商量到三番住两天,顺便儿看看先生,说不定一两个偏方把病镇住了。淑云说:“你别听风就是雨,我没那么娇贵,过两天天气一暖和,啥事儿也没有了。”
明仁娘暗地里问明仁:“明仁,淑云不是怀上了吧?二月里孩子不过年,到十一月里,咱家又添人进口。”明仁怕娘担心,怕娘一场儿空欢喜,只好说:“淑云不像是重身子,我想带她出去看看,她不去。”明仁娘一听媳妇有病,心里硌罗了好几天,淑云万一有个不好,日子可咋过?
淑云歪在炕头上,水莲往炕洞里,添了一把柴火,火炕慢慢热了起来。水莲见娘眼里泪汪汪的,说:“娘,您想俺姐了?”淑云含泪点着头,叹息着说:“你姐这个死妮子,娘白疼了她一场,写封信报个平安,能耽搁多少工夫啊!”
水莲说:“您心里光想着俺姐!娘,您偏心眼儿,我在跟前,您天天跟我撒气,姐在天边,您倒是一天到晚想着她。”淑云眼泪噗噜噜地滚,咧了咧嘴,苦笑着说:“水莲,娘不疼你疼谁呀,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在娘跟前,笤帚疙瘩不落在你头上,落在谁头上?”
水莲做了一碗面,把娘扶起来,伺候着娘吃了两口。淑云身上有了点力气,拿起梳子耪了一把头,愣了一阵子,说:“水莲,找找你姐的信,给娘念念。”水莲揭开炕席子,拿出信来,偎靠在娘跟前,一字一句念下去。水莲在妇女学堂,跟着明杰念了几天学,多少认些字儿,念起信来磕磕巴巴。
父母亲大人金安:
女儿在妙香山野战医院,给您写信。远处炮声隆隆,不断有伤员送过来,战争极其残酷。钟秀在云山前线一线阵地正面作战,每天都有战事,云山离妙香山一百多里的里程,因而很少见面。听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说,钟秀作战勇敢,半月前提为连长了。一个月前,他下来送伤员,我们见了一面,他黑瘦了许多。前线粮食供应紧张,战士吃不饱肚子,战斗又极其频繁,饥饿、严寒肆虐,战争尤其惨烈。
志愿军正在组织一次大的战役,战役结束后,战争形势即可大为改观。妙香山野战医院的条件尚好,身边都是我一样大的女孩子,互相关照体贴,互相勉励,请二老务必放心。几天前,部队首长到医院视察工作,恰巧见到了陪同首长视察的三叔,三叔已是部队副参谋长,还是老样子。三叔说三婶在志愿军总部医院工作,很想念爷爷奶奶,尤其思念母亲……
淑云一面听一面流泪,水莲嘟囔着说:“平白无故,哭得泪人似的,何苦来着!信里写得清楚着呢,俺姐好好的,您哭断肠子她也不知道。”淑云说:“孩子离了娘的怀,哪有不挂心的!赶明儿,你走远了,娘也挂牵你。”水莲说:“我是没脚的蚰蜒,能远到哪儿去!我要是有文化,也和姐姐一样,一翅膀刮得远远的,让您几年见不到面儿,有您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