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2)
仲森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跑这么远的路,扑了空咋办?让明智玉兰上三番找嫦娥去,让那个外国人给玉兰瞧一鼻子。”明华娘朝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说:“亏你说得出口,我才不让她现眼呢。年纪轻轻的,让那个断子绝孙的外国人扒翻来扒翻去,腌臜煞了!谁像淑云,没一点儿羞臊!”仲森不高兴,说:“也是没法儿,又不是淑云愿意的!”仲森不愿意听老婆唠叨,披着老棉袄出去了。
碾棚跟前没几个人,抄着手低头说话。街筒子里的风,一阵儿大似一阵儿,紧贴着地面飞掠,吹起的尘土,黄雾一样在街上流动。学田在家坐不住,天再冷他也出来松散松散身子。一个冬天,学田没清闲几天,赶四集儿,跟着牲口走行市,这两天风大,牲口正在紧要的时候,好牲口谁有卖的?
一边是霍老三,嚼着烟袋,烟袋早灭了,噙在口里吧嗒着。霍老三跟学田跑得差不多了,一冬也做了几桩生意,赚头不大,他跟学田不一样,学田心狠,像黄鼠狼子一样,价钱咬住了不松口。学田嘴巴一咧,眨巴着眼睛说:“老三,过天你弄口酒咂摸咂摸,定远年纪不小了,你两口子倒是沉得住气,我琢磨着给你家大小子说房媳妇儿。”霍老三高兴地说:“学田,你说的是真话儿?”
学田说:“我日弄谁,不能日弄你,你是我徒弟儿,咱俩一口锅里摸勺子呢。”霍老三说:“行!还有一只不开腚的老母鸡,冬里说给她娘杀了治病,人家舍不得。”学田呲着牙花子说:“老陈病吃鸡管啥用?要是管用,医生早改行了。你媳妇的病,娘胎里带下来的,吃也是白吃,偏方不管用。老三,老母鸡你留着吧,哪一天咱把事儿定下来,你杀口骡子我也敢吃。”
霍老三说:“你别图给我省钱,你发句话,咱们像像样样的办!学田,你订个日子吧,我淘换壶好酒,铺子里的酒不中喝,还不如泔水呢。”学田说:“行啊,和你媳妇说一声,把家里拾掇拾掇。”
霍老三赶紧掏出烟荷包儿,给学田捻了一根烟,别在学田嘴巴上。霍老三说:“学田,我不叫你白跑了腿,说成了,送你几张猪皮,年节冷一盆猪皮冻。”学田说:“说定了,不出半月,媳妇儿进门。”
霍老三没少犯愁,挨肩两个儿子,长得人高马大,没人上门说亲,一个年看不见媳妇一个笑模样。霍老三心里不踏实,学田好心眼稀罕,狂骗人不打草稿,问:“说的哪庄里的闺女?”学田笑笑说:“你别问,没有准信儿,我不让你破费。”
两人说着话儿,远远看见仲森抄着手过来了,学田说:“仲森这个老蛴螬,不在土地里打滚,浑身难受。一个冬天没见他的人影儿。”霍老三说:“仲森不同以前了,自打当了互助组长,腰也直起来了,说话舌头也不打弯了。”仲森过来了,有几个人果然站起来和他说话,他心里一乐,应了那句话儿,是官大起民。
学田嘴巴痒痒了,想编排仲森两句,咧着嘴说:“仲森,三嫂伺候着在炕头上打场多好,不腰疼不脚冷,累不着。”仲森在人空里蹲下,霍老三把烟荷包递过来,仲森按了一锅烟。霍老三问:“三哥,组里到这没个动静儿,惊蛰过了好多天了,该翻地了,节气不等人。牲口犁犋拾掇好了,等你这大组长发号施令呢。”
仲森咧着大嘴笑笑,说:“老三,贩牲口你是行家,种地你得听我的。节气到了不假,可地气没上来,地下凉,种啥啥不长。等天气回暖了,地温一上来,把地深翻一遍,暄腾腾的,今儿撒下种子,不过几天一地绿苗儿。”
霍老三点着头,说:“娘娘的,闲得心里长草了,不干活浑身不得劲儿。”学田吧唧着嘴说:“三哥,没听见啥动静儿?前几天赶集,碰上一个河北客,一鞭子赶来十几匹牲口,说河北村村社社闹合作社呢。不变天蝼蛄不叫唤,蝼蛄一叫唤,准没好事儿。”
学田分明在编瞎话,霍老三一笑,他听了个影儿。仲森打了一个激灵,问道:“啥叫合作社?才变了几天?说啥也不能再变了。”学田说:“人家说了一嘴,我哪儿记得清?好像把互助组并起来,土地、牲口、犁犋一块儿充公,大伙一块上工,下来麦场分麦子,下来谷子分谷子,按人口按劳力分红。”
仲森吐了一口,说:“不怕天变,就怕人变,变来变去,庄稼人没个好。土改那阵儿老黄咋说的?说好了不纳税,不上皇粮,**也是红嘴说白话,皇粮一年比一年重。”学田说:“长虫变乌龟,变来变去不还是庄稼人受制?下一辈子变个蛴螬也不当庄稼人。”
霍老三是支部成员,觉悟高出一截子,吧嗒着嘴说:“三哥,朝鲜不是打仗吗,扛枪吃饭这一条,哪朝哪代少得了?别抱怨了,瞧瞧你的粮囤子,陈了几年的粮食,老鼠都不稀罕了,上几十斤皇粮,你心疼了。”仲森说:“粮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三兄弟,亏你还是个庄稼人,不掉几斤肉,粮食能进你的囤子?你们帮着上头,算计老百姓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吃几斤干粮呢。”
学田说:“三哥,庄户人是墙头草,刮啥风往哪倒,土改你没抗住吧?除了一嘴唾沫,你往哪儿讲理去,四十亩地,还不是乖乖地交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到时候你比谁都规矩。”仲森心里憋了一口气,撅着腚走了。
今儿玉兰走娘家,不到晌午回来了。明华娘看着玉兰两手空空回来,脸就沉下来了。明华娘说:“轻易不走回娘家,你娘也不留你一宿,我还以为你住一晚上呢。”玉兰一脸苦笑,说:“我也想住一宿,俺娘把我撵回来了,闺女出了门儿,当娘的跟闺女生分了。娘,今晌吃啥?我做饭去。”
明华娘说:“才咽下嗓子几个时辰?等等吧。玉兰,娘和你说件事儿,甭管娘说得对不对,你可不许和娘恼脸儿。”玉兰接过明华娘手里的鞋底纳了几针,轻轻按了按胸口,说:“娘,您说吧。今儿我是您媳妇儿,等明儿妹妹们出了阁儿,我是您亲闺女,哪敢和娘恼脸。”明华娘听玉兰一说,脸上有了笑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