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01)
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阴气始下,故万物收;冬者阴气毕,故万物藏。”——《管子﹒形式》
第五十九章
1953年春天,春汛开迟了,天气比往年似乎要寒冷一些。节气过了惊蛰,东南风还没有吹过来,河边的柳树刚刚裂开了芽苞,跟着一场冻雨,在初春的原野上降下来了。
纷纷的,簌簌的,如烟如雾,如帷如幕,弥漫了八里洼大片大片的土地。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东北风卷着冰刀,毫无遮拦地游走,像空荡荡的舌胎,猛烈地舔着地面,把那些刚刚拱出地皮的草芽儿扫荡殆尽。
经过了漫长的一个冬季,男人酥软的骨头,像寒风中摆动的枝条,惶惑无奈。在往年,早已起了春风,燕子衔着一片朦胧的诗意,从南方翩翩而来,杏花开了,桃花开了,地角田畔的苦菜花、蒲公英,似乎在一夜之间,睁开了眼睛,到处摇曳着一片片耀眼的碎黄花儿。
男人们和牲口们,在田间不停地劳作着,鞭梢子啪啪地响,牲口哞哞的叫声,织成了一幅动人的劳动号子。太阳在天上挂着,暖煦煦的春风,风针透明而温暖。太阳一点点升高,男人们乏累的时候,犁把往地里一扎,躺在温湿的土地上,泥土清新的气息,牲口鼻孔沉重的呼吸,男人们烟袋里飘出来的烟味儿,缠绕在一起,眼前如同一大片茁壮的庄稼,半闭着眼睛,使劲儿吧嗒着烟袋,心里早已醉了。
女人们早早做好了午饭,挑着担儿,牵着孩子,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挑子悠悠荡荡,一头是花包袱包着葱花油饼,碗里盖着翘着尾巴的一尾咸鱼,再不就是香椿头儿炒鸡蛋,另一头儿是一只瓦罐,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小米豇豆汤,倒在碗里浓酽酽的醇香。
男人见了老婆孩子,鞭梢子甩得格外脆亮,脊背上的小褂儿,被汗水溻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胳膊上胸膛上肉嘟嘟的,头顶着天,脚踩着地,在天地间分外雄壮。女人站在地头喊:“他爹,吃饭喽!”喊完,很快选一块干净的地儿,把红包袱抖开就地一铺,饭菜、米汤摆在红包袱上。
听见男人吆喝住牲口,把肩头的鞭杆卸下来,一溜歪斜,踩着湿漉漉的田埂儿过来了。孩子是闲不住的,一会儿跑没影了,庄户人的孩子,是玩土坷垃长大的,这会儿,不定在哪儿爬树呢。平原上的地头堰边,随便哪里都有两棵树,杨树再不就是榆树,又高大又威风,树杈上顶着大大的喜鹊窝。
过了谷雨,喜鹊开始生儿育女,喜鹊窝里一伸手,就能抓出几个喜鹊蛋,孩子们最喜欢摸喜鹊蛋了。男人们吃饭的空当,女人们闲不住,抓几把草料把牲口喂上,能干的女人吆喝着牲口,像男人一样挽着裤腿,甩着鞭花,身后一片汪着水汽的泥土犁开了,扑鼻的泥土香,缭绕不断。
互助组以后,一家一户的不见了,满坡里一片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儿,女劳力一律包着头巾漫天撒粪,一件一件的碎花褂儿,像开在地头的野花,扬起来的马粪纷纷的,像秋场里扬场的景象。男人们嗯哼着不着腔调的歌声,酸溜溜的曲儿,引来一阵女人的笑骂。
干累了的时候,女人们喊一嗓子:“歇歇了!”男人在女人面前,表现出特有的大度和顺从,扔了鞭子在地头坐下了,掏出烟袋结结实实按上一锅儿吧嗒起来,嘴巴是闲不住的,随便找个茬儿,就能编排个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
女人们随身带着针线活儿,纳鞋底子吱吱啦啦的声音,和压抑不住地笑声传得很远,有时和男人打骂两声,浑身的乏累,悄没声息地从身上溜走了。这就是互助组的好处,以前是自由,嘴巴憋屈,除了和牲口说说话,好像周围是很空当的了,现在好像浑身都是劲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心里多敞亮啊。
董仲森吃了早饭,坐不住了,往烟荷包里塞了两把烟叶,要出门儿。明华娘铰了一双鞋样子,一边钉着袼褙一边儿抱怨:“今年是啥天气,往年这时候,杏花早开败了,现在还没动静呢。”
仲森皱着眉说:“哪有天遂人愿的事儿,今年的年成好不了哪里去!有大冷就有大热,就怕赶上伏旱。龙王殿塑了龙王像,都三四年了,到现在还是个白茬子,按说早该开光了,没人上心。”
仲森说着话,挑了门帘要走,明华娘说:“你往哪儿去?外面风大,街上刮得站不住人。”仲森说:“不行春风,难得秋雨。春上不起风,能吃饱肚子?”明华娘把他叫住了,“他爹,你别跟没事人一样,玉兰过门两年了,肚子还不见动静儿。”
仲森站住,说:“当庄当院,你少说两句。这边放个屁,那边就闻见臭味了。”明华娘说:“事儿摆着呢,我不是屈枉孩子。他爹,咱身后可就明智一根独苗儿,万一打不下种儿来,老了指望谁去!玉兰但凡顺妥,孩子满地跑了。”
仲森在炕沿上坐下了,卷了一根喇叭筒,叼在嘴上,半天才划火点上,吧嗒了两口,说:“这种事当爹娘的有啥法儿?急不得愁不得。”仲森沉沉叹了一口气,说:“孩子年纪不大,也有几年不开怀的呢。”
明华娘眼里掉下泪来,说:“我本想趁着身子壮实,帮他们把孩子拉巴起来,谁知玉兰不开腚。他爹,听人说西集关帝庙里,有一棵千年石榴树,当年菩萨路过,扔下的石榴籽儿,灵验着呢,求子求孙的没空着手的,我想让明仁拉着我和玉兰去许个愿儿。在家跪断了腿,菩萨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