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07）
老魏横在门口，生气地说：“明华，你来评评这个理儿，年前的账还挂着呢，现在又来赊欠，哪有这么个理儿？今儿大年初一，谁不想图个吉利！”几个小伙子明华认的，平日在铺子跟前打牌的就是他们几个，有一个指手划脚地说：“老魏，咱不是不认账，没有赊欠，铺子早晚关门。”若在平日，没日头的话，只当是开玩笑，谁也不去计较，偏偏今儿是大年初一，做生意忌讳关张关门的话儿，老魏少不得一通骂。
明华说：“魏大爷，你快屋里歇着吧，俺兄弟和您老人家开玩笑呢，您倒较起真来了。小兄弟们，哪个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别说大年初一头一天，就是平日，还不是敬着您老人家。兄弟们，你们也回去吧，看在嫂子的面儿上，别和他计较了，他老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不成！”
小伙子们素来敬重明华的为人，明华一说，大家不好意思了，说：“嫂子，俺几个喝多了，你多担待。”明华说：“明儿嫂子还给你们说媳妇呢，嫂子不想管这事儿，怕坏了你们的名声，嫂子是为你们好，才这么说。”小伙子们给老魏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表嫂子一家，在妗子家里吃饭，过年图一个喜庆，吃饭是小事，上下和睦比啥都强。早晨妗子没给毛头磕头钱，表嫂一天脸上不好看，难免烧话燎话，怀里揣着毛头喂奶，嘴里却不干不净，说：“多亏一条根儿，有个仨俩，你奶奶不定瞅咱一眼，俺毛头这么大了，当爷爷奶奶的省了多少银子！”
妗子拉着脸儿说：“家里一根草，也是毛头的，我和你爹除了一把指甲，啥也攥不走！毛头娘，你省省吧，长的短的你只管拿，我当婆婆的不能说个不字。”表嫂说：“谁家不是指望后人，样样齐全的人家，也知道子孙中用。长的是绳子，短的是刀子，没逼到份上罢了，到了那一天，你拦也拦不住。”大舅狠劲儿咳嗽了一声，妗子不吭声了，和毛头娘生气，分不出里表来，闹生分了，最终吃气的还是老人。
表嫂无理争三分，见婆婆不吭声了，嗓门就越发大了，说：“今儿吃了团圆饭，你儿子单挑门户自己过日子，没见这么没出息的人。凭俺的小身量，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吊在这么一棵歪脖子树上，哼，亏了自己不说，俺毛头甭想有出头之日。”妗子不说话，斜着眼睛看媳妇儿。表嫂说：“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这家人家的日子没法儿过。”
门外一阵儿响，明华和屯田推门进来，妗子使劲儿皱了皱脸皮，笑着说：“往年这空儿早过来了，我还以为不来了呢。年年花这冤枉钱，梁家不比从前了，庄户人过日子，谁家不是掰着手指头算计？”
表嫂忙接过明华手里的包袱，白了婆婆一眼说：“明华，听您妗子说啥！妹妹多孝顺啊。屯田在外面当先生，钱票子像划拉树叶儿一样，哪差仨核桃俩枣的！”屯田第一遭儿来，从明华口里听了些动静儿，表嫂是个惹不起的人，笑眯眯的不说话。
表嫂把孩子从奶头上薅下来，要去泡茶。明华说：“表嫂，毛头满口牙了，咋还让他吃奶？嚼到啥时候！”表嫂说：“哄着孩子不哭罢了，有啥嚼头？跟着你哥哥吃糠咽菜，挤不出半点儿奶水。”明华笑道：“嫂子真会说笑话，谁不知道你过日子紧凑，大哥又能干，哪有过不好的日子！”妗子忙给明华使眼色儿，明华怕惹出是非来，抿着嘴不说了。
表嫂接过话茬儿说：“地里出产是有数的，多少事儿指望着呀，一家人吃饭穿衣不说，你舅你妗子，年纪一天大似一天，俺再不孝顺，你舅你妗子年纪大了，棺木、寿坟、老衣，一一置办下来，得花多少银子！日子像个无底洞，多少钱财填进去也不见影儿！有个仨俩的兄弟帮衬，你哥肩上的担子也轻省些，秃尾巴鹌鹑，你舅身后，就你大哥一个人，有谁替他分担一星点儿！”明华说：“就是呢。还是嫂子想得周到，妗子没少在人前夸你。”
表嫂一把嘴儿，白天说得巴巴的，夜里尿得哗哗的，说人话不做人事。明华摸出几毛钱来，塞在毛头的小手里，说：“毛头，让你娘给你买糖吃。”表嫂把毛头手里的钱抠出来，数了数，说：“毛头啊，你大姑可怜咱，打发要饭的呢。”明华脸上登时红了，苦笑着说：“嫂子，你别多心，妹妹不过哄孩子罢了。
梁屯田听不下去了，他不想让明华为难，掏出一卷儿钱递给毛头，说：“毛头，姑夫这里还有呢。”表嫂眉开眼笑地说：“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还是你姑夫会哄孩子，到底是大家人家出来的，做事儿不一样。”妗子说：“明华，往后妗子这里你少来，有你嫂子孝顺着，还有啥不放心的！”
表嫂子说：“妹妹，你看俺娘，今儿你来晚了，念叨了不知多少遍呢，人来了，倒像是多了你似的。俺恨不得一天来一遭儿，当老人的，哪有不挂心儿女的！”明华心里有股子气，说：“庄户人的日子，谁家不是一样儿，哪有空闲！嫂子，你大姑也想你呢，想你想得掉泪，啥时抱着毛头去看看你姑。”
表嫂说：“年年想去，脱不出空来，等到春暖花开了，我和毛头正经到俺姑家住两天呢。”明华不愿意多说，略坐了坐走了。
路上，明华抱怨说：“屯田，你多少臭钱，这个人属无底洞的，你给她一座金山她也敢接。”屯田说：“我怕她再说出别的来，让你为难，明华，别跟她计较，老人少生气，啥也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