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06）
悄悄推门进来，小婶子一个枕头扔过来，哭骂道：“该杀的，没良心的坏种儿！你还有脸回来？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我还以为一个跟头把门牙磕掉了呢。 ”梁有德腆着脸说：“大过年的，你少死呀活的，多不吉利呀。”有德把瓜子儿塞在小婶子的怀里，小婶子继续骂：“梁有德，你浪到哪儿去了？让老娘在家守空房，来了强盗咋办，来了奸人咋办？”
小婶子长得俊俏，万一来了光棍汉奸，岂不祸害了小婶子的名声。小叔陪着无限小心，劝慰了一阵儿，小婶子总算有了笑模样，开了纸包，母老鼠一样咔嚓咔嚓嚼瓜子，瓜子皮急雨一样射在炕沿下。
小婶子说：“有德啊，我先嚼着，你快包水饺儿，老娘的肚子，比井筒子还深，比鼓还空荡呢。”小叔说：“我不会包！大男人顶天立地，打打杀杀挣天下咱行，哪会干女人的活儿？”
小婶子说：“俺前边那两个男人，啥样的活儿也能干，就是不会生孩子。今儿，俺等着你端上饺子来，端不上饺子来，明儿俺背着嫁妆回娘家。梁有德，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饺子馅现成，小叔开始和面，水多了添面，面多了加水，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一会儿的工夫，小叔把明华送来的半升面，和成了一个大面团儿，小婶子撇着嘴巴说：“狗熊它娘是笨煞的，骡子它娘是难产死的，你还不如狗熊呢，你还不如野骡子呢，这块面，吃到正月十五也吃不完！”小叔扎煞着两手嘿嘿地傻笑。
老于喝了两盅儿酒，一时人困酒乏，上了年纪坐不住，屯田把老于送回去了。小叔的闺女淑娴自从娘撇下她，一直跟着明华婆婆，在跟前当亲闺女伺候。淑娴在十岁的年纪，出落得跟她娘一般模样儿，又俊俏又伶俐，一家人拿着当青眼睛。按明华的打算，开了春让她跟着屯田到三番念书。
明华给她下了一盘饺子，安排淑娴在角落里吃饭，淑娴眼圈儿一阵阵发红，去年的时候，娘歪在炕上，给她扎小辫儿，给她剪窗花，今年娘没了，闺女心眼儿小，吃了几个饺子，推开了饭碗，红着眼睛发呆。明华婆婆把淑娴搂在怀里，劝慰道：“淑娴啊，你是听话的孩子，别想你娘，你娘是个狠心贼，你娘是块狼骨头，把俺闺女扔在半路上了。”
淑娴的眼泪哗哗的，却不敢放出声来。明华吃完了饭，淑娴的模样儿叫人好生怜惜，心像在醋罐子里泡了一样，禁不住掉下泪来，轻声问道：“淑娴，咋了，你想婶子了？”淑娴流着泪摇头，明华心里说，人小心眼大，淑娴挂牵小叔呢。明华领着淑娴的小手，说：“淑娴，我领你上那边看看去。”淑娴点头，眼角露出一丝喜色。
明华领着淑娴，走到小夸院里，听见屋里说话。小叔说：“谁不说明华心眼好，也是窗户棂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她小婶子没少体己她，啥不是依着她，要不说人情薄如纸呢，咳，世道变了，人心哪有不变的。”明华在院子里愣住了，心说，小叔好没良心。
淑娴使劲儿咳嗽了一声，攥紧了明华的手，小声说：“嫂子，别俺爹一般见识，不管他说啥，你当没听见。”小婶子说：“梁家万贯家产，让明华霸占去了，俺哥说，当年你梁家的金条一瓮一瓮的，咋说没就没了，还能让老鼠嚼了！”小叔说：“咬人的狗不叫，明华不吭不哈，她心里的小九九，谁看不出来！”
明华这一回真生气了，小叔在背后编排她，谁知在外人跟前嚼啥呢。淑娴攥紧了明华的手，唯恐明华和爹变脸，大声说：“爹，俺嫂子来了！”小叔正揉着面团儿，脸上抹的像戏台上的曹操，听见淑娴的声音，说：“说曹操曹操到，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
明华带着一股气，本想领着淑娴回去，她才不愿见小叔和小婶子呢。淑娴把她往屋里拉，想想淑娴也可怜，少不得忍声吞气，进门看见小叔的样儿，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子消了，噗哧一声笑了，说：“小叔，你赶上戏班子里的小丑了，抹得这么匀实。”说着话，接过小叔手里的面团，揉了两把，说：“和这么多，吃到啥时候？不知道还以为你开馒头店呢。”
小叔搓着手上的面，不好意思地说：“赖汉子和稀泥，不是加多了水，就是加多了面。”小婶子在炕上嗑瓜子，一张灵巧的画眉嘴里，飞出一串瓜子壳儿，嚼着瓜子话也多了起来，“你小叔不顶用，离了张屠户，浑毛猪也吃不上。”明华懒得理她，哪有女人不做饭的！找这么个女人，除了多吃一个人的口粮，有啥用处？当初小叔真是瞎了眼。
小婶子说：“明华，手脚麻利点儿，婶子前胸贴到后背上了，你年纪轻轻，手脚不利落。”明华气得直咬牙根儿，说：“婶子，媳妇儿等着你教导呢，别光动嘴，给媳妇做个样儿。”小婶子说：“俺还是新媳妇呢，动刀动案板不吉利。”
明华说：“婶子是个享福的命，说不定前世是娘娘呢。”小叔说：“明华，哪有这么跟老辈说话的！”一会儿和好了面，明华和淑娴包饺子，小叔生起火来，四盘饺子端上了炕桌，小婶子坐在炕上，两片厚嘴唇咝咝地吹着气，一时狼吞虎咽。
年初二是回娘家，明华自嫁到梁家之后，年初一晚上，到大舅家请安问好，虽不和礼法，明华的一片孝心，梁家说不出别的来。从小叔家里回来，明华打点了一个小包袱，屯田腿脚不利落，不好劳烦屯田，往年都是秉忱和她做伴儿，今儿晚上，屯田说跟她一起去，虽说几步路，黑灯瞎火，屯田不放心。
秉忱跟着奶奶睡觉去了，夫妻俩点上灯笼出了门儿，到了老魏的铺子跟前，灯影里有几个撒酒疯的，和老魏吵闹，这几个混天没日的人，年前，欠了老魏铺子里的账没有勾，今儿又来赊欠，老魏图吉利，死活不应允，这几个人借着酒劲儿，一味胡搅蛮缠，明华看不下去，把包袱往屯田怀里一塞要去评理。
梁屯田一把把她拽住了，小声说：“男人酒后失德，撒几句酒风就算了，这些浪荡子，没几个好惹的。”明华不听，提了灯笼奔过去，边走边说：“魏大爷，您老人家吃了饺子有劲了，大年夜吵吵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