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04）

    学田媳妇仔细把茶碗儿收起来，说：“学田，我倒有个主儿，只挣不赔。老柳头那死营生，骚得像头老叫驴，闺女小媳妇不敢进铺子，俩咱眼珠子眼看掉下来了。”三官挤着眼睛笑，他记得老柳头他爹得过花柳病，长了几年黄梅大疮，走路跟骑骡子似的。
    三官说：“学田，今年春脖子短，过了正月十五就是雨水，互助组的章程，我觉着得改改，年前有抽头的，互助组成立起来没几天，不能散了摊子吧。你肚子里的坏水多，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学田吧唧了一会儿嘴巴，说：“收不收，随大流。大伙儿入组我在组里，人家不入组我单干，我跟前好几个儿子呢，我学田怕谁？三官，你省省心吧，一人难称百人意，谁家门里不贴着灶王爷，你管人家的事儿干啥。”
    三官说：“入组自愿，可看不到好处，得不到实惠，谁愿意在组里瞎忙活？”学田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劳力牲口多的年底分红分少了，也是不乐意，没有劳力的往外拿多了，也是个不情愿。咱不说别人，像明美家里，两个娘们上工，要力气没力气，要活路没活路，最多充个人数儿，今年她在组里，我先退了。仲森跑单帮，没少打粮食。”
    三官说：“两眼瞅着鼻子尖，咋迈得开步？学田，咱得看长远，办互助组让大伙都吃上饭，都不吃亏，都想赚便宜，哪有那么的好事儿？”学田媳妇撇着嘴巴，说：“三官，谁不想着发财？俺做梦都想拉屎拣块狗头金。家里的事儿，学田说了不算，我拿定主意了，今年俺也退了。学田赶四集贩牲口，一集打一回场，一口瘸驴，顶十几斗麦子呢，入了组浑身不自在，像磨道里的驴，这个吆喝来，哪个吆喝去，比牲口缺少副笼嘴儿。”
    学田烦他媳妇，不愿多说话，娘们在跟前，甭想扒拉出个理来。学田把两个茶碗往怀里一揣，和三官一道出了门，学田媳妇在后面大声说：“学田，老柳头这个死营生儿，炕洞里藏着一瓮银子呢，你卖贱了，小心你的皮！”
    街上人影儿散乱，像赶大集，鞭炮响满了天，到处嘁哩喀喳，大伙儿见了面，好似几百年没见面，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请安问好，过年的话儿一摊一摊的，难听的话，不着调的话，使劲夹在腚里了，一个个像喝多了春酒，红光满面亲得不得了。
    平日里兄弟妯娌不和睦，有过节打仗撩生的，赶在这一天和好如初。一家一户敬祖拜节，把几世的祖宗请回来，供在香案上，鸡鸭鱼肉，点心香烛，男男女女，叩头作揖。串串门子，走走亲戚，人是个贱种儿，再有气性的人，也担不住几句好话。到了街上，三官和大伙儿寒暄了几句，转到别处去了。
    学田看着老柳头在铺子门口放鞭，老远朝老柳头揖了一揖，老柳头慌忙扔了鞭杆儿，还了学田一个大礼，鞭炮在老柳头脚下炸响，老柳头来不及不躲闪，裤脚上冒了青烟。学田说：“老柳头，当孩子王了！”
    老柳头说：“光棍儿挠痒痒，穷欢喜呗。过年放挂鞭，图个喜庆动静。学田，我不像你，孙男弟女一大串儿。咱这王八命，掌灯是两个人儿，不掌灯一个人。人老了怕过年，孤单。盼着过来个会说人话的，你就来了，屋里陪我说说话，有日子没听你编排谁了。”
    学田装作不情愿，摆着手说：“老柳大哥，你忙你的，我可坐不住，还没给老少爷们见节呢。”老柳头说：“看看，刚捂了壶好茶，酽得像酱油，不喝糟蹋了。”学田有茶瘾，老婆不舍得让他喝，来了客人捏两个老叶儿，不等客人的腚坐热，喝两口就清汤了。
    两人虚掩了门，对着脸说话。老柳果然泡了一壶好茶，一把黄泥壶，几只断沿的茶盅，脏兮兮的摆在炉台上。学田喝了两碗儿，肚子里舒畅了，老柳头端出一笸箩碎烟叶，学田包了一卷儿，吧唧着嘴说：“俗话说，卖盐的老婆喝淡汤。柜子上那么多好烟不舍得拿，老柳，你给谁过的？过下座金山银山，还不是攥着一把指甲走？留给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不给你养老，这把年纪了，还是个不开窍。”
    老柳头啐了一口说：“留给戏子？抱着面小锣敲去吧！我这一辈子，最恨戏子，原本想把小美留在跟前，狗日的戏子把小美拐跑了。”学田笑道：“戏子好啊，戏子不种地，蟒袍玉带，才子佳人。”老柳头又啐了一口，说：“狗屁！演个狗屎戏，还不如做个小梦，梦里当个娘娘，醒来做个丫头儿。”一听说娘娘，学田来了劲儿，眨巴着眼睛，说：“老柳哥，没想再成个家？一条被筒里两根腿，咋说也是一双空筷子，有啥意思儿？”
    老柳头嘎嘎地笑着说：“早磨没了凡心，刚失家口的时候，还想这个事儿，这么些年，铁杵磨成针了，软不拉几的还不如条泥鳅呢。”学田哧地一笑，说：“老柳，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看见大闺女小媳妇儿，眼珠子掉到脚面子上，砸烂脚指头也不知道。”老柳头红着脸说：“学田，你好编排个人儿，我可没有酒，往你肚子里灌。”
    学田说：“你这人，不上道儿，守着一瓮银子要饭吃，早晚托生成饿死鬼。前几天赶陈庄集，说陈庄有个五十大几的娘们儿，守寡守得不耐烦了，想嫁个靠山呢。男人在外面吃了屈，一根小绳子，挂在梁头上，你说还有个救？这个小娘儿们一辈子没开怀，没个后人守着，大伯子小叔子一大群，谁容得下一个不开腚的寡妇？这娘儿们啊，怕掉进枯井里去了，正打听着找主呢。想给霍老二说说，霍老二不开窍，攒钱扣棺材呢。”
    老柳头转身进了铺子，拿出一瓶烧刀子，笑嘻嘻地说：“学田，我就愿意听你扯闲篇子，骗死人不长命，明知道你胡扯，不上当不甘心。”说着咬住瓶盖子开了酒，学田忙摆手说：“老柳，你不是撵我走吧？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喝你二两马尿，不定欠你多大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