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03)
学田吃完饺子,小满把孩子往学田怀里一蹲,跟婆婆一块吃饭。一大锅白花花的饺子,几颗黑乎乎的头围着锅台,烫得嘴唇不停地吸溜着,学田媳妇吧唧着嘴,指挥着孩子们狼吞虎咽。
学田媳妇说:“一年一顿饺子,使劲儿吃,管够。能装多少装多少,差不多了松松裤腰带。”孩子们听话,儿子们轮番出去撒了泡尿,顺劲儿把裤腰松了一个扣,回来坐下又是一通吃。饺子是稀罕物儿,一年才吃几回呀,几个孩子头顶上,一时热汗腾腾。
学田怀里揽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捻了一根烟,吧唧了两口,火星子掉进孩子脖子里去了,孩子呀呀大哭起来。学田媳妇把孩子接过去,骂道:“学田,你是砖窑里下生的,这口烟一时一霎也离不了!”学田咧着嘴说:“生俺的时候,娘正烧火呢,一口生烟把俺呛出来了。”小满笑得吃不成了,捂着肚子跑到天井里。
学田媳妇骂道:“学田,不怕媳妇儿把你的胡子揪干净!当公公的一点稳重相也没有,属老叫驴的!”学田吃地一笑,说:“牲口倒是有稳重相儿,嚼口草料,不吸烟不喝茶,啥意思儿?”学田媳妇的肚子,像个粮食囤子,孩子们都吃完走了,还赖在锅台跟前,左一碗右一碗,把一锅儿饺子汤全喝下去了。
学田媳妇吃撑了,肚子涨成了皮球,像一只吃了毒药的癞蛤蟆,颤巍巍的不敢动了,说:“一年吃一顿饱饭,学田,你还有脸说!我的娘哎,小满,快扶我一把。”小满把她扶到炕沿上坐下。学田说:“你家有好几垧地呢,我看老丈人的时候,哪回不是空着半个肚子。”
学田媳妇捧着肚子哼哼唧唧爬到炕上,像老鳖晒盖趴到炕上不动了。学田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吃几碗饺子行了,喝那么多汤水干啥?”学田媳妇哼唧着说:“吃了不疼撒了疼,汤汤水水,也是老天爷发善心恩赐的。哎哟,撑煞了!他爹,给我揉揉肚子。”
学田刚放开媳妇的裤腰带,三官一头撞进来,看见学田摁着老婆锅底一样的黑肚子,笑着说:“青天白日,老祖宗还在家里供着呢,不怕埋汰了先人!”三官说完朝着八仙桌上神牌揖了两揖,跪下磕头,学田跳下炕来,陪着三官给祖宗上香。
学田媳妇红着脸儿提上裤子,说:“三官,别腌臜俺了,咱这地儿荒了多少年,多少年不落雨水了,学田在外面收了二房了。”三官嘎嘎笑了几声,学田把烟笸箩端出来,两人拧烟说话。
学田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说:“三官,我给你看样景致儿。”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三官说:“啥宝贝儿这么金贵。学田,不是金镶玉吧?”学田说:“年前赶三番,淘换了一件稀罕物儿,一直封到现在,咱肉眼凡胎,哪儿敢看,惊动了仙人,罪过可就大了。”学田说话没正形儿,三官只是笑着点头,听学田的话少半年吃的。
等学田一层层揭开,原是一对儿细瓷茶碗,没啥希奇,样子稀松平常,碗胎儿薄得像高丽纸,学田拿指头一弹,泠泠的声音,浏亮悦耳。三官拿过来看了一眼,嘎嘎笑着说:“学田,说你精明,你也有走眼的时候,我当啥稀罕物儿,原来是殉葬的冥器儿。”学田微微一笑,说:“三官,你坐稳了,别吓出胆汁来。”
学田捏了一撮黑乎乎的茶叶放进碗里,提起暖瓶倒了一碗儿开水,茶碗里慢慢漂上一个戏子样的女人,满脸脂粉,凤冠霞帔,水袖翩翩,三官看得呆了。学田说:“咋样儿吧?三官,算你缘分不浅,这件宝物讲究缘法儿,眼拙眼毒的人,喝进肚子里也看不见。”三官再去看时,那女子宽衣解带,浑身脱得光溜溜的,两人对着茶碗啧啧了半天。
学田媳妇像一个大麻包,咕咚从炕上卸下来,学田端起茶碗刚要饮下去,学田媳妇劈手夺了,揪着学田耳朵骂道:“好你个下流坯子!怪不得三更半夜起来喝茶,喝罢了茶,往老娘身上拱。老娘的身子,你看了一辈子了,还有啥不知足的?”说着要摔,学田也不拦挡,嬉笑着说:“你摔吧,一个碗儿值半锭银子,你尽管摔,我才不稀罕,谁稀罕谁是孬种!”
一听说值半锭银子,学田媳妇放下茶碗儿,一挽袖子要动手,学田眼快,几步蹿到天井里去了。学田说:“他娘,这是古董货,神仙用的器物儿,得罪了先人,母鸡不下蛋,公鸡不打鸣,你看着办吧。”三官笑着劝道:“大年初一头一天,学田不是母鸡,今儿开了市,一年有几个好?”学田媳妇冲天井里的学田说:“学田,你大着胆儿进来吧,过了十五我才和你计较呢。三官,你看学田,孙子都能打酱油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三官笑了一阵,说:“眼馋罢了,到了这把子年纪,学田哪有那个本事儿!”学田说:“现在不行了,年轻的时候,穿透九张生牛皮,现在,奶奶,像根烂绳头子,早他娘的挽了死扣了,要是有本事儿,扁担上开花,烟袋上坐果,我贪图希奇,看个西洋景儿。”
学田进来规规矩矩坐下了。学田媳妇温柔地说:“他爹,你快把这两个碗儿典让出去吧,搁在家里早晚惹是非。”学田生说:“你问三官要不要?茶壶茶碗儿谁家没有几套,过完年开了集,我到市上卖了,卖他个仨核桃俩枣,赔他个腚朝天。”
学田媳妇是个钱虱子,一说赔钱她不干了,不由生气地说:“大过年的,少说不中听的!学田,你能吧你,家里快过成笊篱了,到处漏汤漏水,这日子咋过?”学田笑嘻嘻的,他老婆的气说消就消了。